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养生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游戏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思想·观察
    报 纸
    杂 志
    书摘 2013年10月01日 星期二

    北京的大与深

    赵园 《 书摘 》( 2013年10月01日)

        以外地人前后居京近二十年,感触最深的,是北京的大。每次出差回来,无论出北京站奔长安街,还是乘车过机场路,都会顿觉呼吸顺畅。“顺畅”本应是空间印象,却由复杂的文化感受做了底子。日本鹤见祐辅的《思想·山水·人物》中有一篇《北京的魅力》,其中说,若是旅行者于“看过雄浑的都市和皇城之后”,去“凝视那生息于此的几百万北京人的生活与感情”,会由中国人的生活之中,发现“我们日本人所难以企及的‘大’和‘深’在”。(《鲁迅译文集》)这或许只是日本人的眼光。据由美国归来的熟人说,看惯了美国的城市,竟觉得北京小了起来。

        外国观光客如何感觉北京姑置不论,来自人口稠密的江南城镇而又略具历史知识的本国旅游者,所感到的北京的大,多少应当由三代(元明清)帝都的那种皇城气象而来。初进北京,你会觉得马路广场无不大,甚至感到过于空阔,大而无当,大得近于浪费。由天安门下穿过故宫,则像是走过了极长的一段历史。出故宫后门登上地处老北京中轴线的景山,你如释重负又不禁怅然。俯视那一片金灿灿的琉璃瓦,会想到那历史并没有过去,它仍隐隐地笼罩在这古城之上。于是你又由“大”中感到了“深”。

        久住北京,已习惯于其阔大,所感的大,也渐渐地偏于“内在”。  

        似乎是汪曾祺吧,于香港街头见老人提鸟笼,竟有点神思恍惚,因这种情景象是只宜在北京见到。无论世事有怎样的变幻,护城河边,元大都的土城一带,大小公园里,以至闹市区马路边人行道上,都会有老人提着鸟笼悠悠然而过,并无寂寞之色,倒是常有自得其乐的安详宁静。老派北京人即以这安详宁静的神情风度,与北京的“大”和谐。厂甸一带虽重修后透着点俗艳,古玩店因销路不畅带了几分萧条冷落,你仍不妨去想象当年文人雅士流连于珍本、善本间的情景。这一方文化展台与京城日益兴旺的豪华大商场并没有什么不协调,倒也像是非有这并存共生即无以显示北京的“大气”似的。

        大,即能包容。也因大,无所损益,也就不在细小处计较。北京的大,北京人的大气,多少应缘于此的吧。跻身学界,对于北京城中学界这一角的大,更有会心。北京学界的大,也不只因了能作大题目大文章发大议论,凭借“中心”的优势而着眼处大,人才荟萃而气象阔大,更因其富于包容,较之别处更能欣赏异见,接纳后进。哲学家任继愈写北大的大,引蔡元培语:“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说“北大的‘大’,不是校舍恢宏,而是学术气度广大。”(《北大的“老”与“大”》,收入北京大学出版社《精神的魅力》一书)。北大的大,也因北京的大。当年蔡元培先生的治校原则,或许最能代表北京曾经有过的一种文化精神。

        至于其“深”,天然的是一种内在境界,非具备相应的知识并有体会时的细心,即不能领略。上文说到的那位江南旅游者已约略窥见了这深。天下的帝都,大致都在形胜之地。龚自珍写京畿一带的形势,说“畿辅千山互长雄,太行一臂怒趋东”(《张诗舲前辈游西山归索赠》);还说“太行一脉走蝹蜿,莽莽畿西虎气蹲”(《己亥杂诗》)。见惯了大山巨岭,会以为如北京西山者不便名“山”,但这一带山却给京城气象平添了森严。居住城中,瓦舍明窗,但见“西山有时渺然隔云汉外,有时苍然堕几榻前”。于薄暮时分,华灯初上,独立苍茫,遥望远山,是不能不有世事沧桑之感的。即使你无意于作悠远之想,走在马路上,时见飞檐雕梁的楼宇,红漆金钉的大门,也会不期然地想到古城所拥有的历史纵深。台湾旅美作家张系国写台北水泥森林间的一座小庙,人物由香烟缭绕中体会古文化的宁静。一间小庙尚且能提示一种文化意境,何况古文明遗迹所在皆是的北京城呢!

        直到此时,你还未走进胡同,看那些个精致的四合院和拥塞不堪的大小杂院。胡同人家才是北京文化的真正保存者。前几年有年轻人大倡“文化寻根”,争相夸炫楚文化的幽深,吴越文化的绚烂,以北京胡同文化为不足道,于今看来,不免像是可爱的偏见。厚积于北京的胡同、四合院中的文化,是理解、描述中国传统社会后期历史的重要材料。不但故宫、天安门,而且那些幸运地保存下来的每一座普通民居,都是实物历史,是凝结于砖石的历史文化。你在没有走进这些胡同人家之前,关于北京文化的理解,是不便言深的。

        就这样,你漫步于北京街头,在胡同深处谛听了市声,因融和的人情、亲切的人语而有“如归”之感,却又时为古城景观的破坏而慨叹不已。你忍不住去凭吊古城墙的遗址,为圆明园不伦不类的设施而大失所望;你怅望着那大片单调呆板的公寓楼群,忧虑于为子孙后代留出的生存空间的狭仄;你听出了北京话的粗野化,因商店、公共汽车上的冷脸而怏怏不乐。但你仍然发现了古城犹在的活力。北京是与时俱进的。这古城毕竟不是一个大古董,专为了供外人的鉴赏。即使胡同人家又何尝一味宁静——燕赵毕竟是慷慨悲歌之地!

        旧时的文人偏爱这古城的黄昏,以为北京最宜这样的一种情调。北京确也象征过一个时代的落日黄昏。士大夫气十足的现代文人还偏爱北京的冬天,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写北京的冬就写得格外陶醉。郁达夫的《北平的四季》甚至于认为“北方生活的伟大悠闲,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彻底”。这自然多半因了士大夫的“有闲”。今天的人们,或许更乐于享用生气勃勃、激情涌动的北京之春。他们也会醉心于金秋十月:北方天地之高旷,空气的净爽,于一声嘹亮的鸽哨中尤令人感得真切。北京是总让人有所期待的,她也总不负期待,因而你不妨一来再来。写到这里,发现自己早已是一副东道主的口吻。我有时的确将北京视同乡土了。静夜中,倾听着这大城重浊有力的呼吸,我一再地想到明天,破晓后的那个日子:那个日子将给人们带来些什么?

        (摘自《独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版,定价:40.00元)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