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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10月01日 星期二

    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

    苏炜 《 书摘 》( 2013年10月01日)

        风华绝代:那些百岁文化人

        人生在世,若能活到百岁,无论是怎样的人和生活,都配得上传奇二字,更何况是张充和、杨绛、周有光这样学问深厚又时刻谨守为学为人之风范的文化大家。岁月如流,他们的人生已经到了一种“纯净”的境界,正如他们的文字,看似平凡、不动声色的表达,充满了思想的韵味,他们见证的,是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风华绝代。

        朝花夕拾,旧雨新知,谨以此专题,祝福几位先生“人与霜毫同雅健,墨花艳艳泛春风”。

        (阅读提要:她的相交师友,一众名家,灿若星辰,她的曲艺小楷,格调极高,秀逸超凡。她被誉为“民国时代最后一位才女”,散淡如菊,从来没有任何功利,只是用自己的热爱去坚持自己的生活。)

        “桃花鱼”

        “我祖母是我学诗的第一个启蒙人。祖母会做诗,能背很多诗。我五岁开始就跟着祖母背诗,读诗,每次还要把我读过、背过的诗似懂非懂地讲给祖母听。我出生八个月就离开了妈,跟祖母长大。祖母其实是我的叔祖母,她是李鸿章的侄女。她的父亲李蕴章,是李鸿章的四弟。”

        “我祖母让我读的是家教私学,给我请过好多位老师。教我时间最长、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一位考古学家,叫朱谟钦,他算是考古界后来很有名的夏鼐、唐兰他们的长辈。他的国学底子好,一开始就教我给古书点句,读史书、读古文,就从断句开始。一上来就要我点《项羽本纪》。他先点几天,然后叫我自己点,点的是一种大版本的线装书。他要我博览群书,把文笔弄通,教我做诗、对对子,并不是死抠四书五经,教学风格没有一点儿科举味。”

        “我写字也是跟朱先生(朱谟钦)学的,他真草篆隶都会,也是用朱笔给我批改。我临的《颜勤礼碑》,当时刚出土,是朱先生把新拓的拓片一条条剪出来,为我做成字帖,按原样临写的。我看过后来出版的许多《颜勤礼碑》字帖,字体显得很肥大,完全走样了。那是因为拓片一经裱过,笔画就被撑开了。”说到这里,张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那边窗台上一盆黄澄澄的菊花说:“你看那菊花,开得多好!我二姐的孙女前几天送来的时候,花开得蔫蔫的。我就想起祖母当年教我的,菊花要吃风露,才会有生气。你看,我昨晚把她挪到门外吃了一夜的露水,今天就整个变样子啦!”

        “写诗么,我是‘随地吐痰,不自收拾’……随地吐痰,吐容易吐呀,收拾起来就不容易。我写的那些诗,写过了就算了,就不管了,都是别人帮我打扫、收拾起来的。所以《桃花鱼》一印出来,我先就送给我弟弟定和一本。因为我里面的那些诗,好些都是他给我留心搜集、保存下来的。”

        张充和的诗词,主要以短调小令名世。这里谨辑录一首《桃花鱼》中的小令,以飨读者——

        《临江仙·桃花鱼 一》

        记取武陵溪畔路,春风何限根芽。人间装点自由他。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无着处,最怜泡影身家。试将飞盖约残花。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 

        “乱世佳人”、书店伙计与“小挎奶奶”

        “我认识汉思是在一九四七年,在北平。我当时住在沈从文家,汉思常到沈家来玩,就这样认识了。汉思当然是很主动的,我发现他人不错,很老实,也很热情开朗,我们就这样交往起来了。”

        “我和汉思是认识一年之后在北平结的婚,那时候,城外已经炮火连天了。”

        “我常常记不住准确的日子,但离开北平那一天,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九四八年 十二月十七日,那天刚好是北大举办五十周年校庆的纪念,校园里红旗都挂上了。大清早,美国大使馆的一位领事跑到我们家来,要我们马上走,说北平只剩下一个小的军用机场还在开,大机场都飞不了了。那时我们还没吃早餐,一锅稀饭煮好了还没吃,领事就要我们跟他走——我们可以说是被领事押上飞机的。我当时只给三姐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要走,交待了一下家里事情。那天早上,一位卖书给我们的工人正好送书上门,我们就把整个家托付给他了。”

        “卖书的工人?”我很吃惊,“你们把整个家托交给他?”

        “对了,我应该仔细跟你说说这个卖书工人的故事,”张先生说着来了兴致,眸子一下子闪亮起来,“他叫李新乾,是一家书店的年轻伙计。书店的名字,叫‘修绠堂’。他也是季羡林介绍给汉思认识的。你可别小看这样的卖书工人,他懂书,文史哲、古今中外的都粗通一点,知道不同读书人的不同需要。那时候,北平很多店家的伙计,都有这种能耐。”

        “李新乾就是这样又能干、又可靠的人。他跟北大校园里很多教授、老师都很熟。他当时比我们小,二十多出头吧,我至少大他十岁,因为买书卖书,跟汉思成了好朋友。汉思没结婚就认识他了,常常带上他一起看电影,一起骑车子出去玩。他送书上门来给我们看,不是非得要我们买,留下来看过了喜欢才买,不喜欢的他再带回去。他知道我们需要什么书,有时候我们也把想要的书单子写给他,他就四处给我们找。汉思不会讲价钱,他从来就给我们最好的价钱。一套同文版石印本的《二十四史》,一根草绳一捆,用自行车就驮上门来了,才要我们二十块钱!当时沈从文就很奇怪,说:‘汉思,怎么你们买的书总比我买的便宜呀?还便宜好多!’——呵呵,因为我们认识李新乾呀!当然,后来我们也把李新乾介绍给了沈先生。所以,那两年我们都不用上书店了,上书店反而找不到书,告诉李新乾,他是北平全通,对各种版本熟得很,没两下就给你找到了,还亲自送到家里来。我是后来做了图书馆工作以后,做各种版本的目录,才明白李新乾有多么的不容易,多么的了不起。我和汉思结婚的时候,李新乾给我们送的礼物,就是书。所以,那个慌慌忙忙离开北平的早上,我们就把整个家,托交给他了。”

        “那确是乱世之时的托付呀。”老人轻轻感叹着,语气很郑重,“我们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些身边重要的东西,带着另一个女工人,就跟着领事上机场去了。整个家,都交给了李新乾帮我 们处理安排。我们到美国后,他把我们的书都陆续寄到了。现在还在家里的那部《四部丛刊》全本,就是他给寄来的——那要花多少工夫呀!”

        我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你们当时,还带着另一个女工人上的机场?”

        “对,这又是另一段故事。”张先生微微笑着,“那时候,日常照顾我们的有一位女工人,就是我们的保姆,叫‘小挎奶奶’,出身很苦,才二十几岁就跟着我们,我们不能就这样扔下她。所以我让小挎奶奶跟着我们走。到了机场,逃难的人已经乱成一团了,那是军用飞机,每个人随身的东西要按分量来称,就说小挎奶奶不能带。我说:‘小挎奶奶不能带,我就不走了!’他们一看我动了脾气,就说:‘人带走,东西都不能带。’我带到机场的那些最好的书籍、书画,就这样被留了下来,说我们先飞到青岛,东西让飞机回头再带。可是飞机到了青岛,再也飞不回去了,多少好东西,就是这样扔掉了的……”

        “那以后,我和汉思就从上海上的船,到了美国。”

        窗外一抹雪后初阳。老人轻轻结束了这个异国鸳鸯逃离战火的故事。“这是一个抱着一部《四部丛刊》去国弃家的中国女性。”我心里头,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浮起这句话。其实,那部 《四部丛刊》,是李新乾日后为她寄到美国去的。深深留在我视野屏幕上的,还有那位手脚麻利的书店伙计和那位“小挎奶奶”,在乱世中与“张家四小姐”命运相纠结的素朴身影。

        走进历史回廊

        我不敢冒称是张先生的忘年小友。只是因为住得近,日日开车总要顺路经过,年前汉思先生久病离世以后,惦念着老人家的年迈独处,我便时时会当“不速之客”,想起来便驻车敲门,探访问安,陪老人说说话,解解闷。于是,时时,我便仿佛走进一部民国事典里,走进时光悠长的隧道回廊里,让历史册页中的那些人物故事,重新活现在老人和我的日常言谈中,让胡适之或者张大千,陈寅恪或者沈尹默,不敲门就走进来,拉把椅子就坐下来。

        “牡丹和芍药,一种是木本,一种是草本,在英文里都是Peony,花的样子也差不多,所以美国人永远分不清,中国人说的芍药和牡丹的区别。”有一回,谈起后院的花事,就说到了牡丹和芍药,“张大千喜欢画芍药。喜欢她的热闹,开起花来成群结队的。他那几幅很有名的芍药图,就是在我这里画的,喏——”她往窗外一指,窗下长着一片茂密如小灌木般的刚刚开谢了的芍药花丛,“他画的,就是我家院子这丛正在开花的芍药。画得兴起,一画就画了好几张。又忘记了带印章在身,他留给我的一张,题了咏,没盖印,印子还是下一回过来再揿上的……”我本来就知道,这座娴静的庭院里,到处都是张大千的印迹——书法题咏,泼墨小图以及敦煌月牙泉边与大雁的留影……没想到,眼前的苍苔、花树,就是画坛一代宗师亲抚亲描过的。

        有一回,带老作家章靳以的女儿章小东夫妇造访张充和——他们上耶鲁看儿子。小东的先生孔海立教授,是老评论家孔罗荪的公子。老人搂住小东,亲了又亲,看了又看,搬出了黄裳文集,言说着当年对靳以“践约”的旧事,给我们点着工尺谱唱昆曲,由故世多年的靳以又讲到巴金、万家宝(曹禺)、老舍……恨不得把那段重庆的锦绣日子,一丝丝一缕缕地全给揪扯回来。自此登门,老人便常常会跟我念叨“老巴金”。“……老朋友都走光啦,也不等等我。”老人说得轻松,却听得我心酸。确实,环望尘世,看着往日那些跌宕、倜傥的身影就此一个个凋零远去,自己孑然一身的独立苍茫,日日时时,缠绕着这位世纪老人的,会是怎样一种废墟样的荒凉心情呢?“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那天,张先生向我轻轻吟出她新近为友人书写的她的旧诗句子,似乎隐隐透露出老人内心里这种淡淡的哀伤。

        ——可是不。你感觉不到这种“荒凉”和“哀伤”。老人虽然独处,日子却过得娴静有序。有沈家侄女介绍来的朋友小吴一家帮着照应,张先生除了照样每天读书、习字,没事就在后院的瓜棚、豆架之间忙活。日头下,搭好棚架的瓜秧、豆秧,满眼生绿,衬着探头探脑的青竹林、香椿林,托出了老人生命里依旧勃勃的生机。

        我最近瞎想:时光,其实也很像弹奏钢琴的左右手——大多时候,记忆是它的左手,现实是它的右手。左手,用记忆的对位,和弦,托领着右手的主体旋律——现实;有时候,记忆又是它的右手,现实反而是它的左手——记忆成了旋律主体,现实反而退到对位、和弦的背景上了。面对张充和,也许,今天,对于她,弹奏华彩乐段的右手,已经换成了左手——记忆成了生活的主体,现实反而成了记忆的衬托。

        (摘自《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7月版,定价:3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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