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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10月01日 星期二

    多情人不老:我的爸爸周有光

    《 书摘 》( 2013年10月01日)

        (阅读提要:生于晚清,历经北洋政府、国民党政府和新中国时期,友人喜称他为“四朝元老”。这位被称为“汉语拼音”之父和“百科全书”的百岁老人,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2013年1月13日,周有光先生度过了他人生的第108个生日。

        正如他自己所戏言:“中国有句老话,叫长命百岁。100岁是人的生命极限,超过极限是有的,但那是例外。我自己一不小心已身处例外了。上帝糊涂,把我给忘了……不叫我回去!”

        死亡,无疑是个沉重的话题。笑谈生死,是一种超脱的人生境界,不仅需要足够的勇气,恐怕更需要充足的底气。周有光在有生之年,攒下了足够的资本,所以才敢拿上帝开玩笑,此生没有虚度,你奈我何?就像一部电影,当你把最精彩的故事奉献给观众之后,还会为影片的结束而忧伤吗?)

        评价我爸爸的一生是很困难的事情。首先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这一点是遗传了奶奶的基因。当年抗日战争时期,在去重庆的路上,我们家随身的十几个箱子掉进长江。奶奶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她平静地说箱子丢了就丢了吧。我的妈妈倒是有点着急,因为箱子里装着好多日用品。我奶奶做事、待人非常理性,绝对不说媳妇任何坏话。早年我奶奶连生五个女孩,老不生男孩,我爷爷刚刚娶回姨太太想要传宗接代,奶奶就生下爸爸了。后来奶奶带着她所生的孩子们离开了那个大家庭。

        我爸爸在圣约翰读书的那两年接受的教育是很重要的,后来他转入光华大学读书。他的教育和研究方向预示着他的世界观是全球化的,他的一生比较超脱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他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他对中国文化哪些好哪些不好,有一个比较清晰的看法。如果一个人真正了解了现实,了解了世界文化发展的最基本的规律,也就不会彻底失望了。

        教育观:知识为上 学以致用

        至今我还记得小时候爸爸唯一一次打我的原因:在四川宜宾,一天看书时,不留神把一脸盆水打翻了,搞得一塌糊涂。爸爸问起是不是我干的,我矢口否认。我撒了谎。父亲就打了我一下,不轻不重,这是我记忆当中唯一一次打我。他说,你怎么搞的,做错了事情还要撒谎,以后如果继续撒谎怎么得了。

        还有一次父亲是这样对付我的无理吵闹的:那天我不知为什么事情一直在哭闹,胡闹得过分了。爸爸一下子把我抱起来搁在一个大柜顶上,我自己下不来了。爸爸说你不哭了不闹了,就把你放下来。没办法,我只好停止哭闹,弄得我现在还有点恐高症。

        爸爸从不硬性规定我们要读什么书,各种书都可以看,四大名著要看,而且要看懂,还要看各国的名著。但一般的小说可以不看。“那是闲书,有什么价值?我给你看更好的书。”爸爸会选择更好的书给我,让我更有兴趣阅读。

        他不太喜欢收集字画,虽然他有很多机会。他说艺术当然很重要,但你过多地沉溺在这里面不值得。他认为读书一定要读真正能够获得知识的书。他很早就告诉我,小说有两种,一种是给你知识的;一种是闲书,后者要尽量少看。后来我到美国发现所有书店都把书分成两类:虚构与非虚构。爸爸说从前美国有规定,小学生课外读物中非虚构类要占80%,所以大人要指导小孩选择读书。

        爸爸善于通过聊天的方式与人沟通。我小时候有段时间检查出来有心脏病,他说有病没有关系,会好的,即使身体有病你还是能做事情。我心情不好时他就把我带到公园里散步,他随手捡起地上几片叶子说,哪一片叶子没有几个洞或者残缺?完完整整的叶子是很少的。难道他们就不是叶子了吗?它们构成了一棵大树的一部分。这就是说不管有什么缺陷,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有用之处。他最关心我的是:你应该念好书,否则需要你为人民做贡献的时候,你什么知识都没有,拿什么去贡献?

        他觉得上海太繁华太闹,让我回苏州安安静静地读书,环境也比较好,苏州的学校也是很好的。爸爸从来不强迫我做任何事情,那时候初一数学教四则混合运算题。有一次我数学考试拿回来成绩是丙,他问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四则混合运算题,乱七八糟的,搞不清楚。一个圆圈种几棵树,多少米一根,加一减一,太乱了。他说那就算了吧,不过代数要好好学,那很重要。爸爸觉得分数高低无所谓,但他很关心是否学习到有用的东西,他就是强调知识。他追求知识的观念很强。

        家庭观:兼容并包 患难与共

        妈妈爱好昆曲。昆曲的词句非常优美,其文学水平很高。以前妈妈经常在家里排戏,反反复复地演唱;爸爸在隔壁写东西,久而久之也喜欢上了昆曲。星期天,妈妈时而去北海排练也会带上爸爸。但爸爸更喜欢西洋音乐,他带妈妈去剧院听西洋音乐的时候,妈妈有时候会在剧院里呼呼大睡。

        爸爸妈妈的性格很不一样,爸爸说话少,妈妈说话多。发生争执的时候,哪怕再有理爸爸都不争辩。妈妈说你讲话啊,爸爸说我讲了也还是这么回事。妈妈气消了以后如果觉得自己不对,就说对不起啊,这样就结束了。爸爸不对时,爸爸就承认错误。说,“噢,对不起对不起,下回不了。”就这样,很简单。我没有听爸爸说过我爱你这样的话。他说他和妈妈恋爱时,他找妈妈就说有人托我带一样东西给你,我顺便来看你好不好?

        那时我们住在重庆下游不远的唐家坨,爸爸在重庆市区,每个礼拜乘小轮渡往来,平时没有电话,不能通消息。每个礼拜六晚上,妈妈带我到码头等船来。如果重庆遭日本人轰炸,妈妈赶紧打听有没有炸到人,真是心焦如焚。妈妈在码头上等爸爸下船,船上的人一个一个下来,终于看到爸爸也在船上,妈妈才放心了,高兴起来。

        记得家里没钱的时候,妈妈就向她的朋友借钱。后来,抗日战争回来,我们的家被彻底毁掉了,妈妈又向亲戚借过钱。我的记忆中我们家就没有阔过,一直靠薪水过日子。日本投降后,爸爸妈妈有时候会一起去上海舞厅跳舞。我也去过几次。妈妈说,带他去不好吧?爸爸说,去看看没有关系,他早晚会知道社会是什么样的。爸爸相信他能把我教育好。

        妈妈在世的时候家里来来往往人特别多,但她身体不太好,我老限制她,我说你一天接待的客人不要超过两个,晚上九点钟一定要请别人走。妈妈就不干,她觉得我限制她。妈妈是家庭的大管家,爸爸的工资都交给她管。爸爸一般不管家务事,包括他平时穿的衣服也是妈妈管。但爸爸有时也会有自己的选择,比如他需要穿西装的时候。他穿西装很有样子,他很懂得西方的文化和礼仪。妈妈去世之后,我面临的主要困难是我变成管家婆了。

        处世观:化敌为友 控制情绪

        这是我爸爸为人处世的一个基本原则,他从不记恨任何人。一件事你做得对的话,就可以化敌为友。

        小时候偶尔我也顶撞父亲,他真是不发脾气。可是他也是个有脾气的人。

        我也就记得他发过这两次火,说明他也不是那种完全没有脾气的人。但他非常善于控制情绪,非常理智地考虑问题,这是他的大优点。

        我们家这辈子遇到过三件喜事,第一是抗战胜利,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打着灯笼庆祝。第二是1949年中国解放,他相信这是中国的机遇。第三是“四人帮”垮台。

        我们也遇到过三件刻骨铭心的事情,让爸爸悲伤。第一次是失去我的妹妹,我们眼睁睁看着她因为缺乏药品治疗而死去。我妈妈一直不能谈这件事,一谈就掉眼泪的。我是家里第一个孩子,接着是我妹妹。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我妈妈又生了三个孩子但都没有保住。等到我六岁的时候,妹妹五岁,她生病后送到医院,但没有检查出来是阑尾炎,后来阑尾穿孔转为腹膜炎。当时需要使用盘尼西林,爸爸托人通过部队去买药。但药没有到我们手里,中途被卖掉了,妹妹就这样死了。妈妈到临死的时候都说,我没有对不起谁,只是对不起我的女儿。这是我们家最凄惨的一段历史了,也是爸爸妈妈最伤心的往事。

        第二次是我奶奶去世,爸爸很难受。他是个很孝顺的儿子,他很懊恼奶奶竟然因感冒而去世。我想奶奶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我奶奶是个很坚强很理性的人。

        最后就是我妈妈的去世。他用了半年才恢复过来。爸爸的感情不怎么直接外露,他会写在诗中。

        健康观:生死豁达 科学生活

        爸爸不太喜欢别人老问他为什么这么长寿,他会说你问我干什么,问大夫去!我也不知道。不得已就说大概是基因吧,大概是不抽烟吧。他很怕人家提这种问题。

        他的科学观也用在了生活上。就是科学地对待疾病治疗。他觉得他现在活一天,多一天,要高兴。

        他很理性,不管胃口好坏,坚持正常的饮食。

        有一回他得了黄疸,到传染病医院,给他吃褪黄素,是很苦的中药。他说,中药是有经验,但是要科学化。他反对分中医西医、中国近代医学、传统医疗方法,他认为医学科学是同一个范畴内的概念。他说什么事情都要科学对待,他会自己琢磨自己的身体。大夫开的药,比方说安眠药,他减半吃试试看行不行。从前他眼睛因青光眼影响视力健康,大夫让他点眼药,他坚持了四五十年,一天四遍点药,从不间断。所以他的眼睛没有瞎,好多人青光眼最后都瞎了。他在干校的时候,我妈妈每一个星期都要到医院拿药给他邮寄去。他就从来没有中断过这样的长期治疗。

        他的看病比较科学,他什么都用科学方法来处理。比方说人要锻炼,他就锻炼锻炼,特别是锻炼脑子。他看了很多锻炼脑子的书。他说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脑子也不动,没什么追求,不思考什么事,脑子就老化得快。脑子老化得快,即使有健康身体又有什么用啊?他从不吃保健品,他对保健品的态度,一概不接受。

        他说,人最后都是要死的,必然的,没有办法的。我活得太长,把晓平搞得太累了。

        他经常对我说,你不要经常来这里,跑得多了太累。但如果没有来,他就去问保姆,晓平说什么时候来啊?我觉得他可能感到我在有安全感。

        他98岁的时候说我要活到100岁。他曾经说我到100岁就安乐死吧,安乐死还是很好的。但后来他说我活到105岁、106岁吧。再然后又说我到108岁还是可以吧。他说,我向来不做任何预测,也不做什么期望。任何预测可能有统计学的意义。

        他提倡的是重生不重死。我活着就要好好过。

        (选编自北青网 周晓平 口述 叶芳 采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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