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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7月01日 星期一

    诸神的性别

    蒋勋 《 书摘 》( 2013年07月01日)

        大家都知道,屈原诗中重复、大量的“美人”并不是一个“美丽女人”,而常常指的是当时的国君——“楚怀王”。

        一个充满激情爱恋思慕到强烈肉体欲望的对象,那个“美人”其实是一个同性,一个与屈原一起成长、形同兄弟的同性。

        自古以来,所有的《楚辞》章句轻易避开了这一难题,屈原对楚怀王的爱恋被解释为“忠君”。屈原的自投于汨罗江,一直被解读成文人忠臣落魄的绝望自尽,充满被“君王”遗弃的悲愤哀伤。

        希腊的纳西瑟斯神话,不知是否可以帮助我们重新解读屈原的人格原型?

        或许,屈原只是走到了自己爱恋自己的原乡,汨罗是他要幻化成水仙的地方,他应该有更多的喜悦找到自己,而不只是悲愤与牢骚。

        屈原对楚怀王的爱,一直被解读为忠臣对君王的爱,其实两千年来,儒家主流的文化里,只有伦理,并没有爱。屈原的情感本质如果不是“忠君”,而是真真实实对一个男子的恋爱,《楚辞》是否可以有不同的读法?

        南方的楚国,用北方的伦理来解读,两千年来或许也产生了极大的误差。

        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议掩涕兮。

        屈原在《离骚》里有许多第一人称(朕)的自叙,妩媚如同女性,他在极度悲哀绝望之时,是拿各种兰蕙香草鲜花来擦拭洗净自己的涕泪的。

        屈原是繁华文化盛极而衰的少年贵族,他贪恋美,耽溺于美,贪恋爱,耽溺于爱,他与诗中“美人”怀王缱绻缠绵,绝不似君臣,而更像是颓废世代里贵族的自溺与放纵。

        为什么把一个执政的国君称呼为“美人”?

        加上了两千年来“忠君爱国”的大帽子,没有人敢直接揭露屈原与《楚辞》的原貌;但也庆幸被加上了“忠君爱国”的保护,在道貌岸然的儒学主流里,屈原与《楚辞》不绝如缕的爱美之心才得以幸存下来。

        屈原的性格本质界定清楚之后,或许也可以帮助后来者以不同的角度切入《九歌》诸神的性别。

        性别分为雌雄、公母、男女,主流文化从来不加怀疑。但是,在柏拉图的著作里,性别便不如此划分。在希腊神话里,阳刚如阿波罗太阳神,阴柔如阿尔忒弥斯月神,却各自有他们不完全二分法的部分。阿波罗重要的爱人是男性的海辛瑟斯,一个顽皮爱冒险的好动少年,他要跟阿波罗比赛掷铁饼,赤裸着身体在田径场上奔跑,不幸被阿波罗的铁饼击中身亡,阿波罗大恸,抚爱满是鲜血的少年青春肉体,把鲜血遍洒大地,成为每一年春天重新复活的“风信子花”。

        古老的神话还没有渗入文明以后的人类的伦理,神话还不带历史的主观与偏见,神话是“太一”。

        其实,整个《楚辞》里都弥漫着一种性别的不确定性。《九歌》是神话,若是用历史的主观去解读,可能会多了很多偏见与盲点。当我们以性别的角色看待诸神时,《九歌》便又现出一种荒谬模糊的不确定性。

        例如,“山鬼”究竟是男性,还是女性?

        山鬼,无性的精灵

        《芥子园画传》收录了《九歌》诸神的画像,《芥子园画传》是清代中期以后影响力最大的民间图绘教科书,其中“山鬼”的造型是坦腹散发的男子,有点像一个流浪的游民,露出的肚脐四周还画了一圈毛,趺坐在草荐上,头上插着花,很有逍遥的“葛天氏之民”的趣味。

        但是,如果我们用《芥子园画传》的《山鬼》图来对比徐悲鸿的《山鬼》图,就十分有趣。

        “被薜荔兮带女罗”,山鬼身上缠绕、披戴着各种藤蔓植物。

        徐悲鸿画的“山鬼”是肉体丰腴赤裸的女性,头上披戴芳草鲜花,骑着豹子,显然是用《九歌》里《山鬼》的描述,套上了希腊女神的造型。

        香花与豹子都出现在《芥子园画传》与徐悲鸿的《山鬼》中,但是,为什么性别的差异完全相反?

        《九歌》诸神的描写显然避开了性别的确定性,或者,后人在阅读《九歌》时,因为自己时代的性别限制,才产生了对《九歌》性别的误读?

        从“山鬼”此一实例来看,也许《九歌》诸神的性别值得我们重新推敲。

        神的性别是由人来决定的,不同时代的人当然也会以不同的观点来赋予神一种性别。

        希腊神话里极俊美的信使、速度之神赫尔墨斯,与美丽的爱情女神阿芙洛狄忒——即拉丁文中的维纳斯——交欢,生下了兼具阴阳双性的赫马佛洛狄忒斯,是俊逸之男,又是美丽之女,同时具备女性与男性的性征。罗浮宫美术馆便存有一件希腊时代的赫马佛洛狄忒斯精美石雕,躺卧床上,两边都有性征,观光客便惊喜怪叫,仿佛忽然发现自己遵从的伦理之外还有天地。

        神话便是历史之外更大的天地,但是《九歌》中的“山鬼”并不像赫马佛洛狄忒斯,他不是兼具阴阳双性,他给我的感觉毋宁更是一种先于阴阳的“无性”。

        “山鬼”是山林中阴森处的鬼魅灵魈,他若隐若现,像一个影子,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像一种慢慢移动的光或苔痕。他有极大的孤独,有极大的渴望,但似乎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天荒地老,他只是许多藤蔓纠缠、腐叶重叠深处一种森森冷冷的气味。

        《九歌》原文“若有人兮山之阿”,“山鬼”一开始就在“人”与“精灵”之间,他是“精灵”,没有性别。

        其实“山鬼”的文学是富于挑逗性的,“既含睇兮又宜笑”,“睇”与“笑”放在一起有一种眼神嘴角的诱惑与勾引,是非常妩媚的挑逗,因此容易使人为他加上女性的神格,但是,如果是男性而“既含睇又宜笑”呢?

        “山鬼”是一种气味,有毒的气味,去甘甜芬芳,使人陶醉上瘾,使人迷恋又迷失,但是视觉上看不见。“山鬼”一开始就说“若有人兮”,好像有人,但不确定,若有若无,那就是“山鬼”,没有形貌,只能追踪气味。 我们有时候走到高山密林深谷,嗅到一阵一阵植物释放的浓郁气味,嗅闻到腐烂叶子的尸体的气味,嗅闻到不可理解的空气中散不开的欲望的气味,那就是“山鬼”。

        神话的特征,往往是一种神格而兼具多层象征的意义,例如:阿波罗是太阳神,却也兼具音乐、诗歌及一切艺文的创作。阿尔忒弥斯是月神,是夜晚之神,却也带着弓箭猎犬,成为狩猎之神,月神孤独来往于深林水泽,又似乎成为孤独之神。

        “山鬼”是山林中的精灵鬼魅,但也有寂寞孤独的况味,是孤独忧伤之神,是羞怯阴森之神,像希腊神话中退避到山洞深处变成一缕回声叹息的“回声女神”。

        “山鬼”是荒古渺远的山林间一声不容易理解的“叹息”!

        (摘自《九歌:诸神复活》,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年3月版,定价:3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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