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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7月01日 星期一

    心中的岛屿

    [德]米丽娅姆·梅克尔 著 林敏雅 译 《 书摘 》( 2013年07月01日)

        提要:我将内心的感情和经验世界想象成一片宽广宁静的大海,在海面下有许多这一生交错堆积而成、或坚硬或柔软的地层,潜入海水后才看得见那些山丘和坑洞。唯有真正深刻的经验才能将地层挤上海面形成小岛。每座小岛代表的是对我有意义的人的庇护所,而他们都已经离开人间。

        如果想哭,我会在房间或桑拿室里哭。在桑拿室里通常只有我一个人,里面灯光昏暗,我可以让自己放松。不仅是我的身体,我的内心与情感世界也会变得温暖。这时眼泪就有了出路,而我也可以隐身其中,一旦有人闯进来,我会说那是汗水流进眼睛里。

        黑暗映照在我内心。外在的世界往往映照在内在世界里,反过来就困难多了。如果我能办到,该有多好,将我的情感世界投射在窗玻璃上,我真想看看那景象。现在我的影子映照在玻璃上,因为房间里的床头小灯还有我看书时用的壁灯是亮的,就算我不准看书仍然需要那盏壁灯,否则房间太暗,我害怕自己会淹没在这片黑暗中。外面夜色已沉,还飘着小雪,我是从阳台栏杆上看出来的,栏杆之后便什么也没有,黑漆漆的一片。

        在这样的时刻,内心再次感到宁静,我不会被外界引诱而分心,现在更不会,因为我不准看书,也不准听音乐,我完全是自己一个人。往往这是最难熬的时刻,因为悲伤不请自来,眼泪也经常尾随而至。我不太知道要怎么哭,从小就不会。我最喜欢的舅舅过世时,我才13岁,我很喜欢他,因为他跟其他的亲戚不太一样,他很有趣,不会一天到晚说教,他不会。他就住在我们家附近,自己一个人——至少他没结婚。我母亲在生活上非常照顾他,因为她认为男人不会洗衣服熨衣服,这样孤家寡人地过生活太凄凉。我父母那一代人似乎没有人想过,男人也可以学做这些事。加上我母亲一向乐于助人,对他人好过对自己。小时候我经常去找舅舅,手上通常提着两大袋洗好熨好的衬衫。不像其他家务事,我很乐意帮忙做这件事。我和舅舅会一起聊天,他总是准备了饼干和柳橙汁,或者他会开车带我去兜风。敞开的车窗,震耳的音乐,自己被当大人看待的感觉非常好,我发现人生充满乐趣。

        然后他生病了,严重的肝炎,几个月之后就过世了。我没有哭,在听到他病得很严重时没哭,在他过世那一天没哭,甚至在他的葬礼上也没掉一滴眼泪。我想哭,但是内心里有什么东西阻止我。直到葬礼结束大家都走了,我才突然爆发,就像水闸开了,眼泪一发不可收拾,之后我精疲力竭,睡了一整天。

        “泪水从哪里来的?”我问医生。她反问我:“您有没有因为失去心爱的人而真正伤心过?”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咨询完毕之后我把问题带回房间继续思索。我试着去体会这个困难的问题,但是答案呢?哀伤?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有过,我根本不知道怎样哀伤。

        我母亲活到了77岁。当我知道她将死去的那一天,我坐在她的床边抚摸她的手,她睡着了,因为病痛和吗啡她睡得昏沉但不安稳,而中间短暂醒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不知什么时候母亲转身对着我。“啊,你还在这里。”她说,同时用手轻抚我的脸颊,然后再次慢慢转过头睡去。

        我看着她的脸,她的脸有些红,脸上布满细小的皱纹。当她注视我的时候,她的眼皮看起来有些松弛,颧骨比我记忆中的明显突出。她的手放在被子上,手指轻微颤抖,整个人看起来像缩了水,变得瘦小脆弱。因为痛苦或者也因为想吐,她偶尔轻轻呻吟。

        就在这一天我明白了,母亲将不久于人世。人生总有尽头,但如果父亲或母亲将离世,对小孩来说可能特别难以理解:总是在那里、总是坚强、总是关心呵护你把你带大的母亲怎么就渐渐变小,慢慢不见,最后终于消失了呢?

        那一夜我也在父母家,早晨七点左右我走进客厅,我母亲睡着了。当我看见父亲,就知道他一夜没合眼,我看见他脸上的忧虑,也知道他偷偷哭过了,那是他那一代人的方式。我们面对面站在前厅。“我想她快走了。”我父亲说。我们相拥,静静流着泪,母亲静静睡在床上。

        那年我母亲在9月19日获知癌症的诊断结果,当天下午医院的医生确诊后,也让我母亲知道了。“您得的是胰腺癌,无法开刀治疗,这是绝症。”主治医生宣布。这就是医生宣布病情时肯定的声调,他认为应该让病人知道真相。那一天,母亲流了很多泪,与我父亲和我姐姐一起时,当然也自己一个人哭。我确定她完全了解医生说的话,也知道那些话的意义。之后她就再也没提起这件事,她不愿意,也许为了她自己,更可能是为了我父亲,为了她的孩子——我姐姐和我着想。   

        母亲是在周五到周六的夜里两点三十九分过世的,那天晚上我和父亲共进晚餐,而且谈了很久,我们的泪水几乎已经干涸。与母亲的离别从四星期前就开始了,然而每天我们为了一些小小的进步,依旧抱着一丝希望。现在希望到了尽头。除了在电视电影中,我还没有真正见过死去的人。当我听到关于远亲或其他人过世的事时,我觉得阴森恐怖,在我母亲身上我并没有这种感觉。我和之前几天一样坐在她的床边,同样抚摸她的手,心里在想:她是否还能感觉到,她是否正飘浮在床的上方观看着这一幕?我在很多书上读到濒死的经验报告,那些人徘徊在生死之间,然后又被召了回来。

        我母亲没有被召回,她终究跨过通往死亡的门槛,我看了她很久很久,一再地想:现在她已经脱离肉体的折磨与各种痛苦了。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曾经好几次批评她,认为她对人类的欠缺了解不够、对我的感觉太冷漠。我们起了争执,那时她的身体是温暖的。此刻我在母亲的床边,我知道以后她再也不会躺回这张床,我感觉她的内心依然温暖,但是她的身体是冰冷的了。

        这一天早晨我和父亲、姐姐看着两个人将母亲的灵柩小心地推进殡仪馆的车子。我们环抱着手臂目送车子离去,瞬间我以为父亲会举起手臂挥手道别,也许这只是我的幻想,因为我察觉我有这样的冲动。几星期以来面对母亲死亡的痛苦让此刻的我用尽了最大力气才承受住这离别。

        记忆中,每次返回父母家,开车再度离开时,我一定挥手道别,他们也一定站在门口挥手目送我,父亲直到今天都还这么做。而自从那个十月的星期六起,往后我开车离去,挥手道别时,每次都会想到另一幕景象,想到我站在家门口,脑海中朝着一辆载着母亲遗体离去的车子挥别,而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喜欢在清晨或傍晚时分,这是我静心和放松的方式,跑步让我的身体和脑袋自由,同时我也享受这一段特别的路程。在这段路上我逃离悲伤,至少我试着这么做。刚开始它在我后面追,然后来到我身旁,接着进入我心底。我发觉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边跑边哭,我问自己,这时候迎面而来的人会怎么想,幸好只有几个人经过,但他们还是投来充满疑虑的眼光。我母亲走了后的秋天,我跑完步回到家里感到双倍的疲倦,有时压抑悲伤就好像竞技运动,需要难以置信的力量、纪律和坚毅。

        母亲的葬礼在星期一举行,在她过世后的第八天,那是十月的一个美好秋日。阳光闪耀,天气还很暖和。我害怕葬礼,以致前一晚整夜没合眼,之前的几天我几乎无法想其他的事,我担心自己是否能够自制,会不会一时间歇斯底里地痛哭,如何撑过其他人的吊唁慰问,姐姐的小儿子会做什么,他是否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过世的那天下午我们陪父亲喝了杯咖啡,小外甥说:“其实现在外婆就好像住在中国。”他说得没错,只是我母亲并没有去中国,她可以选择去的,但是现在她必须走上另一段旅程。直到清晨快六点我才睡着。

        母亲过世后好几个星期我一直睡不好。虽然尚可以毫无困难地入睡,但是夜里总醒来四五次,每次都全然失去方向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何年何月何日。我找不到电灯的开关,在自己的家里,而那盏床头灯不过距离自己的床30公分左右。之前我从没有过睡眠问题,即使在母亲过世前我回家住的那段时间,也颇意外地没有这方面的问题,知道母亲将不久于人世,我甚至睡得很好,直到母亲走的那一夜。

        要多久才能从亲友死亡的伤痛中走出来,又能走多远,到什么程度?“时间可以治疗伤痛。”这句话有它的道理。时间只能治愈某些伤口,有时只是让伤口变小,但每隔一段时间伤口就会再次裂开,流着脓甚至还淌着血,此刻时间也无能为力。

        我们可以学习忍受死亡吗?我相信这是办不到的。我将内心的感情和经验世界想象成一片宽广宁静的大海,在海面下有许多这一生交错堆积而成、或坚硬或柔软的地层,潜入海水后才看得见那些山丘和坑洞。唯有真正深刻的经验才能将地层挤上海面形成小岛。每座小岛代表的是对我有意义的人的庇护所,而他们都已经离开人间。

        在梦中,我有时会看见那些岛屿以及站在岛上的人,他们对我招手。彼得站在一座大岛上,我的音乐同好托马斯站在一座小岛上,50岁就死于肝炎的舅舅、高中毕业前死于脑瘤的姗德拉、我的祖父母,他们各自站在一座岛屿上。

        现在我的母亲也来到一座岛上,她的岛屿就是这幅画面的前景。然后我想象着在这片我内心的水域中,有涨潮也有退潮。涨潮时,我顶多可以看到小岛以及站在岛上的人;当潮水退去之后,我可以看见木板小桥,它联结着岛屿以及岛上人的经验。

        如果小桥真的存在,我就可以在心中让岛屿彼此相连,从这一座走到那一座,并由此领悟。我也可以比较自己对于每个人的感受,思考为什么他们的死亡令我如此悲伤,如此难以承受。事实上,在梦里也是一样,我还未曾见过岛上的人从自己的岛屿踏上木板小桥,走到另一座岛上。也许他们害怕,因为他们不能预计下次涨潮是什么时候;又或者是我心中的涨潮持续太久,他们仍在等待。

        自从母亲过世之后,我总是不断思索,领悟了许多事。我必须允许自己哀伤。感受哀伤、体悟哀伤和接受哀伤需要时间,就算我故意蔑视它,想给它点儿惩罚,它也不会凭空消失;相反,若是我一而再地抗拒与忽视,总有一天它会回头来教训我。

        直到一天夜里,我梦见了母亲,她的样子和平常完全不一样,但我知道那是我的母亲,她站在我面前,然后抱住我,一只手抚摸我的颈项,我感觉得到她的温暖和坚定。“我很悲伤,”我母亲说,“但是我知道你必须这么做,你必须下定决心。”

        (摘自《写给我的生活的信》,中信出版社2013年3月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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