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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8月01日 星期三

    与母亲隔世相逢

    亮 轩 《 书摘 》( 2012年08月01日)

        与母亲重逢,非常意外,算一算六岁跟母亲分开,到又见面,是在1988年,分手的四十多年之后,我已年逾不惑。四十多年中的世界变化很大,谁也不会想到还会有见面的一天。也许做母亲的感受不一样,当儿女的,从稚龄开始便无母亲的照应,其实,主观的感觉上,不见得有何伤感,夏虫不可语冰,没有母爱的孩子,自己不会觉得有太大的遗憾,至少我的童年、少年的感觉如此。

        到艺专读书,一位学长董炎良兄,住在台中乡下,暑假期间,我去台中看他,到了该回台北了,他的母亲送他到乡间路口,我们挥手道别,往前走了几步,我偶然回头,发现他母亲在身后拭泪,当时一惊,心想一个学期之后就会回来,干嘛那么难过啊?之后若干年,炎良兄的母亲骤然过世,他整整三日不语不食,悲痛难抑,我才渐渐明白亲情之深有若此者。

        婚后,我们刚刚得一子,但是小婴儿初生有黄疸,必须在妇幼医院里多住三五日观察观察,让孩子的妈妈晓清先回家来休息。

        依妇幼医院的规矩,到了哺乳时间,一个个微侧着身子,一排小娃娃放在大篮子里,两位护士抬着,再一个个分别放在孩子母亲身边哺乳,非常可爱。但母子在一起的时间,也仅止于短短的哺乳而已。没有想到,回家才头一晚,晓清便因想念娃娃而落泪。我暗自吃惊,他们母子见面就是几次哺乳,过两天等黄疸退了,马上就抱回家来,这么短暂的分离,居然那么伤心!

        母爱的深刻动人,我又有了新的体会。

        有一句成语“饱汉不知饿汉饥”,这一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读:“饿汉不知饱汉饱”。没有母爱记忆的人,就不太会觉得母爱在人生中多么不可少。有的时候,也会以没有如此累赘为幸。直到自己的家庭逐渐成形,方才体会出在成长中,母爱之必不可缺。

        亲生的母亲与父亲早岁离婚,在台湾,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在我的面前提到母亲,也都是点点滴滴的一点事情,大概他们不无顾忌,我也无法构成完整的联想。

        1975年年底,忽然间收到一封信,从信封上辨认,是美国李本明姐姐的来信。当时两岸还没有开放,有信的话,多半还是要由国外的亲友代转。本明姐自己写的信不长,只说在北京遇到了“娘娘”,是北京人称呼伯母的意思。信中又附带一信,原来是我的生身母亲写的,她请本明姐帮她打听一下30年前离开,再也没有见到的两个儿女的下落。我根本来不及细读,立刻冲上楼,见到了太太便抱住她大哭。

        我也有妈妈了啊!

        然而激情很快就过去,开始想到了许多本来跟自己看来没有什么相干的事,比如反右、“文革”、“四人帮”,等等。

        我回了一封长信,寄到母亲手上那天,好像快过年了,当时“文革”余波荡漾,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弟弟依然没有得到完全的平反。

        母亲是在晚饭之前收到了我的信,当然迫不及待地打开来读。那时大陆依旧贫困落后,几家人家共用厨房跟起居室,母亲就凑着共用的起居室仅有的一盏微弱的电灯,站在那儿,把我的信从头到尾也不知道读了多少遍,读到夜阑人静,读到四下无声,再抬头,已时近午夜。这才发现,她已经在那个灯下站立了好几个小时,怀疑此刻是不是梦?

        后来母亲又托人寄给我一盒古墨,我把这几块墨做了拓片,写了一篇散文,标题就是“拓片”,描述母子重新发现对方的感受。这篇作品并没有给母亲先读过,没想到却让大陆的报纸转载刊出,母亲读后,很是激动。从此母子之间便时有鱼雁往返。只是激情已过,当时两岸禁止相通,到大陆去是违法的,也不知何日得以相会,而且我也没有太高的意愿,毕竟分离得太久,记忆太模糊,也没有共同生活的经验。觉得能找到对方已经很不容易,就一直通信好了,两岸政治问题带来的阻隔,我们无法突破。

        直到有一天母亲在信中说,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很怕另外一只眼睛有一天也会看不到,希望可以早日相逢,以免抱憾无穷。

        那是在1988年,距离跟母亲联络上的许多年之后。好几位长辈跟朋友都比我更早见到我母亲,我总是想法子拜托人家帮我带一点什么去,其中也有外国人。那是父亲在世的最后两三年,我一点也没有向他透露跟母亲有信件来往的消息,他既然对母亲只字不提,我就同样一句也不说。上一代的恩怨,用不着让下一代知道,即便是牵连到婚姻问题。我认为,再也用不着解释说不清的感情问题,我了解母亲总想表白一下她当年为何把我们留给了父亲,又想说清楚为何她会跟父亲离婚。说得清楚吗?我该知道吗?我一定要下判断吗?我不想听,不想知道。男女之情要是说得清楚,人生还有什么意思?我总在逃避母亲的解释。我肯面对的只有一个简单的事实:她是我亲生的母亲,她无底地爱着我,必要的话,她会毫不迟疑地为我牺牲,包括她的生命,就这样,还不够吗?

        母亲一生都没有过到什么好日子,她爱有才气的饱学之士,先后嫁给了父亲与章乃器先生,他们二位都很符合这样的条件,可是母亲也都没有从他们那儿得到幸福。她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台湾,最后这一个与章先生所生的章立凡,却因为我至今也不了解的、当时所谓的“反革命”问题,从19岁到28岁,人生最美最精华的岁月中,成为一位年轻的政治犯,那个十年,是在监狱中度过的。母亲自己也在“文革”中受到迫害,落得一无所有,六七十岁了还要当扫街工。

        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她唯一记挂的事便是一个月一次,清早天还没有亮就起来,到离北京城很远又极冷的延庆去探监。到有一天平反了,章乃器先生却也过世许久了,我还记得,在台湾的报刊上,也报道了章先生过世的新闻,姓名上冠了一个“逆”字,唤作“章逆乃器”,那时我怎么会晓得他就是我母亲后来的夫婿?差一点被蒋介石枪毙的七君子之一?章先生在国共两边都不受欢迎,都差点断送了性命;身后只留下风骨与名声,跟母亲嫁的头一个丈夫我父亲一样,也是个非常不识时务又爱国的书呆子。他原本在香港从事于金融事业,毛泽东请他回去共同建国,他就扔下一切回去了,结果在反右运动中几乎送命,历经牢狱之灾,仅以身免,生前未及得到平反。

        1988年的春天,我第一次回到大陆。在当时,虽然经国先生刚刚去世未久,他生前就说是开放了赴大陆探亲,但是先得申请才行,没有观光这一项,申请了准不准很难讲。我的身份证上母亲一栏是“殁”了的,要确定她没有过世,得怎么做才能让相关单位相信?我没有把握,我怕申请不成,于是顾不得法律,打算从香港进入大陆。

        那个时候海峡两边的敌意还是很浓,祖国与敌人是同义字,很荒谬。从飞机往下看,脚下是一片从书本上早已熟悉、又在考卷上回答了无数次的祖国,但也一直仅仅是属于书本上存在的土地,成为事实,反而有点不适应。公审“四人帮”时,从电视上的转播听到了他们跟我们说一模一样的语言,都觉得怪怪的,他们是“共匪”呢!怎么也说国语?虽然知道他们不说这个也没别的语言可说。

        飞机终于在一个破旧的机场落地,就是今天美轮美奂的首都机场同一个地方。我戴着一顶宽边草帽,后来母亲说,她一看到戴帽子的,就知道一定是我。大概这也是母子连心。

        母亲早在三个多小时之前就到了机场,早早地在门边占了个好位子,依现在的说法,她要在“第一时间”看到我。她立定在门边的位置,三个小时,一动未动,用她仅有的一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这只有母亲才做得到,恋人也无法相比。

        我有点手足无措,在跟着母亲、弟弟出机场之际。计程车好小,很勉强挤进了三个人跟行李。那一阵,新闻媒体上常有一些报道,就是两岸亲人一见面,马上抱头痛哭之种种,我很怕,怕我哭不出来,又怕真哭出来,只好先在电话中说清楚,彼此一定要好好地控制情绪,别哭。

        我没有去牵妈妈的手,她是个陌生人,一位老太太,穿着很朴素,我不太好意思细看她。弟弟也是,没想到个子比我还要高,斯斯文文的,没有一点红卫兵的气味,也没有蹲过十年苦牢的风霜,反倒像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说话慢慢吞吞,动作沉沉稳稳,细皮白肉,那么,我们都得自母系遗传了。

        在信里,用文字表达,我很习惯,面对面竟然找不到什么话说,只觉得,那个遥远的、记忆里穿着有垫肩的西式大衣的时髦女子不见了,跟眼前的这位老太太全不相干。

        母亲只在上计程车之前,拉住我的胳膊说了一句话,轻声轻气的:

        “等一下子,在车上的时候,你什么话都不要讲。”

        吓得我真的一路无话。直到崇文门那栋十几层的家门口,刚下车,母亲又说了一句话:

        “等一下子,进门之前,什么话都不要讲啊。”

        母子重逢,比我们更安静的,大概再也找不到了。我们也没有什么“旧”好“话”,倒是弟弟肚里有许多掌故,国民政府时代的种种,他十分了解,后来方知,他是国民政府时期经济方面的专家。他的最高学历是清华附中,身陷“文革”大难,也没有读完,却能博学多闻,供职社科院研究,在那样的环境中,十分罕见。后来见到更多的大陆远近朋友,我不禁怀疑,他会不会是全大陆最斯文的男子?

        计程车司机帮我们把行李搬上楼,才刚探头,说了一句话:

        “好宽敞啊!”

        我跟着四面看,心里的一句话是:

        “好狭小啊!”

        原来不到二十坪的屋子,在北京,已经算是大的了。

        在北京,可以读到许多台北读不到的书,弟弟有不少藏书,门类广泛,古今俱全,非常合于我的胃口,边读边谈,每至深夜,不亦乐乎。我至今依然怀念当时灯下抵掌、纵论古今的快意。

        母亲住在十楼,我看到楼梯口有许多已经干枯的花圈,方知原先住在六楼的沈从文先生刚刚过世。进一步又知道,这一栋楼的住户许多都是名人的遗族。徐悲鸿的未亡人廖静文女士,郭沫若的公子、物理学家郭汉英先生,另外李鹏的亲家也住在十楼的另一家。然而除了电梯有人照应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待遇。在我的心目中,沈从文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但是包括母亲在内,看来也就是个邻居而已。曾经遇到张兆和女士上楼来看母亲,张兆和跟母亲曾经是同学,一口徽音,十分温柔,我送了一把从台湾带去的兰花给她,她看了又看,说是干了还可以做成干花。另外听弟弟说,沈从文是在家里过世的,要抬出去的时候,电梯太窄,所以,死后的沈从文,是坐着离开他生前最后住所的。

        有意思的是,二十年不到,这里却能脱胎换骨,许多原来他们拚了性命,流了无数鲜血去维护的价值观念,顾盼之间,弃之若敝屣,发展得金碧辉煌,连台湾都要期待他们的眷顾,等着大陆同胞拯救的大有人在。这也真是天大的意外。与其说是政权多么能干,不如说汉族那变幻莫测的身段,真乃世间之仅有。

        到北京才三天,听说母亲很久都没有出门了,就决定一伙儿去承德走走。我问承德远吗?弟弟说不远,那么有多近?他说火车八个小时就到了。八个小时!我们都到了吕宋岛了。我知道,现在可是在一个大国了。

        我们住在承德的一处公家招待所里,停留在承德的那几天,每天,不论什么时候,母亲会随时地忍不住痛哭,特别是回到居停的招待所之后。我这才明白,原来该哭就一定得哭出来,昨天没有哭出来,今天也要哭出来,今天不哭,那么就明天哭。四五十年前没哭出来,四五十年后,只要尚在人间,还是要哭出来,连本带利地哭。八十岁的母亲哭得好惨,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年纪的老太太哭得那么凄惨。她的哭并没有让我太伤心,反而觉得害怕。虽然说是重逢,其实与初会没有什么两样,可以讲我一见到的母亲就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下子越过了母亲的青年、中年与盛年,我们没有共同的记忆,所以初见面也是客客气气的,实在无从抱头痛哭,陌生感一直到回北京三五次之后,才渐次消除。现在见了她就自自然然地会搂着她说话,那是费了许多光阴慢慢暖化了的状态,我原本就没有跟亲人亲昵的习惯。

        几十年了,不可能只为了母子相逢而哭,她经历反右的冲击,是很老资格的“反革命分子”了,到了“文革”,那样的知识分子不受罪是不可能的。她之再婚依然不幸,因为章乃器先生在与她相识之前,是曾经有一个已离婚的家室。她与章先生婚后得一子,也可以稍慰于心了吧?没料到这个身边唯一的儿子,却因为出身不好,又有了十年之久的牢狱之灾。在此同时,她被政治迫害逼出门墙,打成扫街妇,以极为微薄的工资,不但要应付自己的生活,还要节省下来作为探监的车钱,还有给弟弟在里面的开销。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痛苦,她忍了好多年,在见到了暌隔四五十年的亲生儿子之后,便一发地倾泻而出,哭到欲罢不能。

        弟弟跟我讲过一段母亲与他的故事。

        延庆是北京最北面的县份,秋冬之季格外寒冷,后来每年的冰雕展就在延庆的龙庆峡举办。母亲为了要老远地去探监,清晨四点不到就起床准备,把各项杂事处理好之后,赶紧烧一锅热水,用来泡脚。天寒地冻,一会儿水就凉了,继而烧上第二锅第三锅,把双脚双腿都浸得暖暖的,这才上路去赶头班汽车。腿脚因为浸泡过热水,就不至于还没有到达便已冻成一对冰棒。想象得出这一路来回有多么辛苦。

        有一次,又到了可以开放探监的日子,在里面的弟弟却得了重病,母亲一点都不知道,还是照样地老远来看儿子。监狱里的医疗已经无法处理弟弟的病,而我弟弟病得气如游丝,无法行走,只是维持了一点意识而已。弟弟让人用担架抬着,到了监狱大门口,却看到母亲远远走过来,他一时十分踌躇,要打个招呼呢还是不打招呼?打招呼的话,让母亲触景生情,不免伤心。不打招呼呢?又可能此去再不回头,母子相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也就没有了。正这么想着,他已经给人抬上车开走了。

        幸好那一次没有病死。

        在承德,有一处名胜名曰棒槌山,其中一段路缆车可通,当时的票价是一人人民币五元,新台币兑人民币最多三块,十分便宜。但是母亲不肯搭缆车,我以为她怕高,弟弟说,她怕的是票钱,因为在最艰困的时期,他们二人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只有30元人民币,我们三人搭缆车的票钱相当于一个月生活费的一半。

        我曾经问母亲,“文革”的时候死了多少人?她说没有见到统计数字,但是,她看到的是“每一条街都有人死”。可见森森然的肃杀之气,渗透在他们每一刻的生活里。台湾曾经经历过所谓白色恐怖时代,同样地殃及许多无辜,当然可恶,但其实大部分的人小心一点儿,还是可以正常地生活,并没什么感觉,这与“文革”不可同日而语。

        在母子相别数十年后重逢,千丝万葛纠缠不已的心事,刹那间涌上心头,堵在喉头,只得化为泪水,哭嚎流泻。母亲哭了整整三日,也到了我们该回北京的时候了。

        想来母亲应该有许多故事可说,是故意不说,还是来不及说,还是忘了没得说,或是欲说却难说,我都不得而知。

        此后20年,我从未主动探问往事,以免触动她的痛苦。就身世而言,似乎不太完全,就母爱而言,丝毫无损。我是我妈80岁生出来一下地就四十多岁的孩子。

        20年过去了,北京探母自不下20回,从母亲的80岁到如今之百龄高寿。每一次分别都有心理的压力,来时高兴去时伤感,母亲想什么,在那一刻,我知道,只是谁也没有说出口来。从母亲送我到机场,到送我到楼下,再到只能坐在轮椅上,在10楼的公寓门口道别。今年夏天去探母归来之际,母亲连从轮椅上站起都十分吃力了,我们拥别之后,母亲一定也要跟到门口,正要拐弯到电梯那边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母亲,她挣扎着抓住门边,也只能弯着身子勉强站立,危危颤颤地也望着我。那一刻,我知道,她只是不肯说,又是不肯说,其实,她已接近全盲了。

        (摘自《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3月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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