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我们从美国人描写的美军的大撤退中,看到当年朝鲜战场的残酷。
在朝鲜半岛西侧,联合国军的撤退命令终于让第2师缓了一口气。凯泽的部队还在最前面坚持,这实际上是为其他部队的撤退提供掩护,而他们自己却处在极端危险之中。如果说11月30日是凯泽的悲剧上演之日,那么11月29日就是他在亲手编写这部悲剧的脚本——他的部队被彻底摧毁。29日凌晨,第9军军部终于下达命令,允许凯泽向位于军隅里以南约l0英里的顺天撤退。
尽管对土耳其人的作战能力一无所知,但库尔特还是对其赞赏有加。土耳其人外形硬朗,尤其是他们的大胡子,在他眼里就是活脱脱的勇猛武士。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土耳其旅作为预备队编入第9军,现在他决定在战争最关键的时刻派出这支奇兵。但事实上,这是一支毫无战斗经验、不堪一击的部队,他们的指挥官没有受过任何正规训练。早在那里等候的中国军队立刻对土耳其旅发动进攻,结果一击即散。
所有这一切都让凯泽感到极端无助。整个29日一天,他只做了一件事:分析眼前一大堆相互矛盾的信息,研究撤退的道路是否真的畅通无阻。29日下午4点半,随着夜幕降临,他电告军部,他在军隅里的部队已经危在旦夕。凯泽告诉上司,原计划帮助他防守右翼的土耳其旅被彻底击溃,目前在东侧作战的是他手下的第38团,而该团亦伤亡惨重,不可能继续坚守阵地。更糟糕的是,他担心自己的部队无法沿主要公路实施突围,南下撤回顺天。凯泽请求放弃主路而改走其他道路。但他等不来答复,他的参谋人员只好劝他执行先前的命令。
到29日晚,凯泽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整个前线正在崩溃,敌人正向自己逼近。在他手下的3个团中,第9团和第38团已无力应战。于是凯泽按军部命令继续南撤到顺天,或是沿唯一向西的道路撤到安州,但没人知道这条路是否畅通。颇具讽刺意义的是,通往安州的路实际上是美国人自己修筑的,骑1师的霍巴特·盖伊中校带领手下刚刚把一条山间小径拓宽成公路。当该师北上经过元山时,盖伊越来越担心遭到中国人的伏击。于是在11月初,当该师驻扎在军隅里时,他派出工兵修筑通往安州的道路,以便在遭遇不测时让自己多一条退路。他对杰克·墨菲中尉说:“多一条道路,就多一条生路,你哪知道哪条路能帮上你。一旦中国人发起进攻,一切都很难说。”可第2师传来的情报令人窒息,中国军队离他越来越近,而侦察兵的报告更是让人冒火,没人知道哪条路更安全,也没人知道上司会让他走哪条路。到了30日,军部依旧不允许凯泽向西撤退。
29日夜里,中国人对第2师的师部发动第一轮进攻。第2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尽显无遗,留给他们的时间也所剩无几。当晚早些时候,该师的指挥官们视察了在师部(设在当地的一所学校)周围扎堆的几支部队。指挥官们告诫他们,中国人可能会在夜里发动进攻。年轻的师助理情报处长马尔科姆·麦克唐纳上尉把电话和其他设备从学校搬到附近一座建筑地基上。果然,在晚上8点左右,敌人的迫击炮和机关枪开火了,麦克唐纳浑浑噩噩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战斗,甚至能清晰看到300码以外武器开火时发出的火光。
29日下午,第1军军长米尔本少将给凯泽打来电话(他是凯泽最好的朋友之一),问他需要什么帮助。米尔本的阵地就在凯泽的西面。他听说通往顺天的路被切断了,就问凯泽情况如何?
“非常糟糕,”凯泽回答,“我的师部遭到袭击。”
“天哪,先往这里撤吧。”米尔本说,他的意思是向安州方向撤退。
这的确是一个诱人的邀请,可惜还要经过第9军的确认。29日下午早些时候,经军部同意,第2师把部分重型武器运往安州,以便与正在向南撤退的第1军建立联络。但是,这和把整个第2师送上这条路是两回事。与此同时,有关哪条路畅通以及哪条路已被封锁的消息四处传来——第2师的指挥官们完全懵了。29日深夜,在中国军队猛烈炮击之后,凯泽再次给军部打电话,请求向西撤到安州,但再次遭到拒绝。因此,在11月30日凌晨1点,他召集全师高级军官,告诉他们,库尔特命令他在拂晓时分向顺天方向突围。
30日清晨,第2工兵营整装待发,他们需要为全师先行开道。行军速度慢得令人窒息,作为军人,他们都知道走上这条路就是一种危险,而且越往前走,危险也就越大。前方反馈回来的信息也让他们有一种愈加强烈的不祥预感,工兵很清楚他们的超大设备会成为敌人攻击的主要目标。
30日下午早些时候,法纳姆跑到师部请求向西突围,至少应该把重武器送到西面。但师作战处长霍尔顿少校坚称,他已经接到命令,不得更改。但法纳姆还是不肯放弃,极力说服霍尔顿,但是被公认为该师最有能力的霍尔顿不为所动,始终重复着一句话:“这是命令,命令就是命令,不得违抗。”
于是,第2师开始全部撤离军隅里。在起身之前,他们就身心疲惫,实际上很多部队都溃不成军。三个团中唯一在前5天里尚未垮掉的就是第23团。因此,他们奉命防守军隅里北面集结的大批中国军队。
就在凯泽派出疲惫不堪的第9团工兵营清理向南走的道路时,中国人前进到离他的师部不到半英里的地方,并在六七英里的范围里,构筑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火力网。他们占据高地并挖好了战壕,即使是再猛烈的炮火,也很难把他们赶走。中国人可能没有重型武器而只有迫击炮和机关枪,但是他们把迫击炮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而且他们的轻机枪在近距离作战中火力也很猛。很多美国军官证明,这种机枪是朝鲜战争中最实用、最基本的步兵武器。
30日一早,凯泽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扫清道路两侧的山脊。他命令第9团的两个营执行这项任务,每个营负责一侧。但是,他还是高估了伤痕累累的第9团。阿兰·琼斯还记得,这两个营都损失过半,每个营最多只有300人,而正常情况下每营不少于800~850人。尽管没人确信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天刚刚开始,就有一个中国师埋伏在路边等着他们,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方的人数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
第9团第2营由塞西迪奥·布彻·巴伯里斯指挥。该营自25日起多次遭到重创,损失也许是第2师各个营中最惨重的。在中国人第一天进攻临近结束时,正常情况下人数在200人左右的第2营G连便伤亡73人,而E连更是只剩下了几个人。巴伯里斯手下的每一个人都精疲力竭。现在这支伤亡惨重的小部队,要把人数众多且虎视眈眈的中国军队挡在山脊的一侧。
这根本就不现实。在距离目的地很远的地方,他看到远处高地上有人影移动。他拿起电话,询问山脊上是什么人,得到的回答是韩国部队。巴伯里斯通过望远镜发现两挺机关枪正“俯视着自己的喉咙”。派巴伯里斯清理山脊的是团长斯隆上校,他在当天早些时候被告知,有两个连的中国人在那里活动。可情报官麦克唐纳认为,这些中国部队的兵力至少是两个团,人数约为6000人。于是,他给斯隆打了一个电话:“我距离待命地还有4000码左右,我已经看到敌人的阵地,我觉得我们被人耍了。”之后,中国人的机枪开火了。巴伯里斯说:“一切都乱了。”他马上给斯隆打电话,斯隆指示他撤回之后再作商量。就在这时,中国人开始用迫击炮轰炸,巴伯里斯再次受伤。南撒尚未开始,道路上便已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尸体和被打烂的车辆。
于是,凯泽师长亲自命令辛顿带领第38坦克连向南突围。辛顿把全部坦克集中到整个队伍的最前面,凯泽这时走过来对他说:“在前方大约200~400码的路上,有一些我们自己丢下的路障,你觉得能开过去吗?”辛顿回答:“没问题,将军,我已经在路障上面开了5天了,所以我觉得今天还能再来一次。”
辛顿决定让梅斯开道。作出这个选择并不难,因为梅斯是最佳人选。于是,他命令梅斯率领5辆坦克打开通往顺天的道路。梅斯的坦克走在最前面,辛顿乘坐的吉普车跟在两三辆坦克之后,然后是更多的坦克,装载步兵的大卡车跟在最后。他们刚刚沿公路行驶了几百码,中国人便在两侧同时开火。辛顿的手腕立马中弹。他的副官跑过来说,他们已经成了活靶子。辛顿回答说,对一个已经变成活靶子的人,你没必要告诉他是活靶子。然后,他把指挥权交给梅斯。实际上,辛顿心里在骂:“浑蛋,你不是说路障最多只有400码吗?”但这条比登天还难的路似乎永无尽头。他们碰到的是美国军事史上最大的一场伏击战。
梅斯想的也一样。他得到的命令是向南进发,杀出一条路,然后和一支正在北上接应的英国装甲部队会合。没问题,如果真是一点点路障,他完全可以应付,可这条路太窄了。他很快就发现,哪怕是一辆被打瘫的坦克或是倾覆的重型卡车,都足以堵塞整个公路。而道路东侧那条又高又长的路堤,似乎就是为了伏击而精心设计的。梅斯率领5辆坦克开道,中间夹着几辆卡车,一些步兵站在坦克的炮塔上协助控制路面情况,压制高处的敌人火力。从一开始,梅斯的坦克就承受着来自山顶的猛烈火力。他的坦克只能在停停走走之间缓慢挪动,经常要让步兵跳下坦克车,压制中国人的火力。梅斯一直就有一种预感,他和自己的手下浑浑噩噩地在敌人编写的剧本中扮演着悲情角色。
在这些步兵中有第38团的查理·希斯中尉。刚走了1/4英里左右,梅斯就遇到一辆被遗弃的M-39装甲车拦腰堵在路中间。路上还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其他车辆,梅斯用坦克车把它们推到一边,可M-39装甲车太重,而且履带又被卡死了。梅斯恰好是那种无所不能的人。他高声叫喊,让人去打开履带。就在这时,查理应声而上,此时的他立刻成为所有中国士兵的目标。查理大声告诉士兵如何搬动控制杆和松开履带,梅斯因此非常欣赏他。令人恐怖的狭窄道路,道路两侧中国人的猛烈火力,再加上身边尸横遍野,反而让两人结下终生友谊。查理就像吸引中国人炮火的诱饵,最终成功地搬动控制杆,松开履带。梅斯马上开动坦克,把这辆M-39装甲车挤到路边。在跑回坦克的时候,美国轰炸机扔下的火箭弹落在附近爆炸,他被震出了脑震荡,导致眼部受伤流血,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还是活着回来了。
很快,梅斯驾驶的坦克拐过一个急转弯,眼前的地形让他惊呆了。在前方大约3英里的地方,他可以看到被美国人称为“山口”的那段路。这段大约500码的路段横穿一座巨大的山体,道路两侧是陡峭的山崖,山势险峻,道路极其狭窄。越是接近山口,他越有一种压抑感,似乎埋伏在两侧山上的每个人伸手就能触摸到他的坦克。梅斯认为只要中国人击毁一两辆车,就能让原本已经步履艰难的美国人插翅难飞。当驾驶坦克驶入山口时,梅斯还在想这会不会成为自己一生中做的最后一件事呢?可让他奇怪的是,他没有听到枪炮声。
山口里堆满了土耳其人扔在这里的废弃车辆。一天之前,土耳其人在这里被打得落花流水,废弃的吉普车、武器运送车和两吨半重的卡车,几乎堵塞了本就不宽敞的公路。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把这些废物推到公路一边,这是一项极其危险、极其艰苦的工作,可梅斯后来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梅斯带着另一辆坦克顺利地清除了约有三四十辆军车的路障。如果没有他们的努力,那天的伤亡人数或许无法想象。
刚行驶到山口以南,他注意到穿过山口的队伍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稀疏,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军队进入山口上方的阵地,火力也越来越猛烈,战场上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有些从山口方向活着冲出来的美国士兵,似乎彻底崩溃,与其说他们是活人,还不如说是活死人。他觉得,这里正在上演一场深重的灾难。
第9团情报科长琼斯上尉亲眼目睹了当天的战况,随着每一分钟的流逝,美国人都在滑向更深的地狱。情报已经毫无意义。各部队、各指挥官之间的通讯整天处于瘫痪状态,尤其是在高级指挥官离开军营向南进发时,彼此之间完全失去联络。
此情此景就是一个整师在他面前瞬间解体,那一刻是他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一辆车被击中之后,马上会挡住其他车辆的路线,有些勇敢的士兵试图去移走这辆车,但中国人的火力顷刻之间便会落在他的身上。尸体横卧在道路中央——很明显,有些人还没有死去,但道路太窄了,后面跟上来的车辆别无选择,只能从他们身上碾过去。有些驾驶员可能会犹豫一下,但只要停下来,他马上就会成为下一个被敌人火力掩埋的目标,这又会进一步减缓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在这种时刻,人的意识已经彻底麻木了。有的时候,琼斯会看到一堆人堆在路的一侧,他很难判断哪个已经死亡,哪个只是受伤,哪个只是暂时的麻痹——虽然肢体还能活动,但意识已经彻底崩溃。
(摘自《最寒冷的冬天——美国人眼中的朝鲜战争》,重庆出版社2010年1月版,定价:5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