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杨宪益诗《一九九〇年元宵节许以祺兄邀宴,以已故赵丹兄遗墨见示命题,情意难辞,怆然
感赋》:
睹画想风流,
才高志未酬。
遗言见肝胆,
即此亦千秋。
二〇〇九年,是杨宪益先生在世的最后一年,这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清晨六点四十五分杨宪益先生走了。十一篇日记,我们没有记录杨先生的病痛和家人的揪心,我们只选摘了杨先生与亲人的相聚,与友人的交往及对世事的感叹,其中特别感人的是兄妹之情。日记留下了一个优雅、宽容、淡泊、风趣的老人。
2009年1月5日,星期一,都说天好,到晚上才知今日小寒。
暂别画得正旺的画架,陪妈赴三里河(作者的阿姨家)。杨荧(杨宪益的大女儿)明天回美国。加上阿夫(作者的姨夫),五个人围坐客厅桌旁,这里的贺年片上百张,已成两条长串悬挂在头顶两边。我们带去一盒乌龙茶,一板巧克力。杨荧带的是一大盒美国巧克力,每一块各有英文说明,她陪阿姨读了其中一块便打
住了。然后一人吃一块。
聊起老人坐硬椅子好,两个姑姑都叫杨荧给她爸换。还讲了好多舅舅吃什么的问题。杨荧对我说,叫范玮丽别带粥了,她爸现在不愿吃了。都问:“那吃什么呢?”杨荧说“萨其马”。大家由此很担心。杨荧说她
爸不听,嫌麻烦,杨炽也没办法。
李冬(阿姨家保姆)做了四菜一汤:茭白红烧肉、蚕豆瓣、素什锦、糖醋鱼、白菜排骨汤。米饭很软 ,但妈仍吃得很少。对了,还有蒸红薯。饭后一人一碗梨片。
杨荧要到杨炽(杨宪益的二女儿)公司游泳去了。她和两个姑姑拥别,谈吐极像英国淑女。留下的人把话题转到前政当政的官员身上。没想到正统的阿姨也幽默,描述得入木三分。她说中国人有一毛病,“捧官”,我说是恶习,她马上赞同。
近两点,我催妈出发去看舅舅。到了胡同口,我叫小薛(杨宪益的护工)出来接老太太们。
舅舅胖了,脸色超过两个妹妹。我心想这哪像光靠吃萨其马为生的老人呢?先把打印的散文集文章给他这位作者看,我一篇篇翻着,让他一目十行地看。“这个不像我写的”,“我没写过这篇”,总共十来篇,最后只认定七篇是他自己写的。
末了,他皱皱眉叨叨了一句:“出版这些没什么意思。”
今天他讲的翻译《红楼梦》的事,我第一次听说。
舅舅说:“让我和乃迭翻译《红楼梦》八十回,后来让我们坐牢,我们坐牢去了。出来,江青叫翻出
一百二十回。吴世昌来帮助,查原版,做了一点。可报上登的是我们坐牢后吴世昌发现了稿子,东一点西一点散在地上,是他收集起来整理。可这不是事实,为什么要这样呢?”
一向温和的老人说着说着,显然愤懑了。
我听了只感到触目惊心,为这些胡编乱造的伪事实。
2009年1月19日,星期三。
李斧约我们一起去看舅舅。我带去张昌华发表的文章,一篇在台湾的《传记文学》上,另一篇在北京的《人物》上。
舅舅大概都忘记自己校对过了,好像第一次看到。他边看边发表感想:“这人材料真不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我写写不出来。”又说:“真很不错!”
他专心看着,我和妈,还有李斧坐一旁一声不吭陪着。是我叫妈别打搅,因为我了解舅舅看什么总要一气儿看完。
文章太长,终于看完了。
妈首先发表联想:“那时叫我写劳改日记。”我问:“你写了吗?”
“没让我写,”舅舅说,“我从来不写日记,我什么东西都不留。”
问起舅舅在监狱里的交代材料,他说:“他们不给我,我出来后说给我。又处理了。”
兄妹俩一言一和聊时下胡编的趣事。胡编者拙劣,议论着却觉得好玩。
临走,舅舅问妈:“你需要钱吗?”他说外文局送来了稿费。
2009年2月22日,星期日,晴天,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零星小雪。
上午看了报,我对妈说:“明天又要下雪,今天我们去看舅舅吧。”妈当然乐意,决定下午就去。妈习惯先打电话,这时是九点半,妈说舅舅该起来了吧,又顾虑他会不会在吃饭或是上厕所,就把电话先打给了阿姨。阿姨马上要妈先去她那里,说他们家要开会,罗晏和罗晋(阿姨的两个孩子)都想让小阿姨去。其实他们家是每逢周日儿孙都来聚聚,阿姨可笑地称作“开会”。
今天我们没给阿姨带什么,只带了昨晚从网上下载的文怀沙事件的文章,共二十六篇,还有这两天北青报的有关报道。阿姨说:“我这几天不快乐,现在快乐了。李辉这件事做得太好了!”她说:“你知道他为了……给人家吃一种迷魂药。他坏极了。”阿姨说前几年出了一本文化书,有舅舅,有文怀沙,舅舅挨着文怀沙,舅舅说他感到羞耻。
阿夫闷头看材料。我们和阿姨商量下午看舅舅,阿姨说本来准备明天去的,动员沛霖(作者姨夫,罗沛霖)一起去。我说明天要下雪。
阿姨又对妈说她看了《传记文学》,“咱们的哥太好了”。
十二点半,大家都到对面租下的套间的餐厅用餐。罗家的餐桌上真是热闹极了。个个都是大嗓门。议论政治、文学。阿姨说:“你们让我说话好不好?”阿夫一言不发,闷头吃。
下午妈要先打电话问舅舅家有没有人。阿姨说不必打,她从来不打就去。妈坚持打,不料杨炽说家里来了两拨人,问我们出来没有,阿姨说还没有。杨炽说:“那你们最好今天别来,没地儿坐。”
下午的计划放弃了。妈和阿姨一直聊旧事。阿姨还给妈的文章提了意见。阿姨挑了几篇关于文怀沙文章,而拒绝看骂李辉的文章。
2009年2月24日,星期二,阴转晴,并没下雪。
今早妈还没起床,阿姨就来了电话。她说今天下午他们去(看舅舅),叫部里的车。妈听了有些心动,她也想去,其实我也是这个心思。
舅舅家客厅里,阿夫在窗下坐着,阿姨正站在舅舅面前,给舅舅看带来的吃的,一罐羊肉,还有我们托她带给舅舅的一盒起酥。舅舅好像变胖了,脸色真好!人也干净了许多。后来听小连(新护工)说帮舅舅一周洗一次澡,洗澡时他很费劲,而舅舅说他洗得很好。阿姨第一次见到小连,说:“你看,我们三人是一个妈。”
妈先发带来的栗子,一共四包,她还给杨炽一包。坐下来后她就提李辉批文怀沙,舅舅对妈说,文怀沙的事很好玩。他说那时候有个什么劳动,文怀沙给毛主席磨过墨。他还比画动作。我说是挖十三陵水库。舅舅说是十三陵,又说了一遍文怀沙磨墨给毛主席。
“我们家分成两派,”阿姨看着我说,“罗晏本来对你印象很好,但她说赵蘅为什么要印这么多材料?
文怀沙这么大年纪了,不该这样。万一气死了呢?”舅舅忽然说:“他不会死的。”阿夫也这么认为。“我也是这个意见。”舅舅又说。
舅舅说:“国民党也没开除我,共产党也没开除我。国民党(民革中央)还保留我。我不知道我还是。”
阿姨打断他说小组会上已举手通过了(开除党籍)。舅舅非说:“我不知道。”
阿姨又说FZ这人也很坏,提他在政协会上发言的事。
当晚我收到李辉发来的文章《我为什么要质疑文怀沙?》。十点,妈写了回信,要我打好发走。在这封信里她写道:
李辉:
《我为什么……?》收到。很高兴你坦率地说出来龙去脉。
我下午去哥家,姐姐姐夫都去了。哥说了一番风趣的话,又一次得意地玩对仗,说:“文怀沙”可对“傅抱石”,不过这不合适,文怀沙是坏人,傅抱石是好人!我哥还提到当年挖十三陵,文怀沙给毛主席磨过墨。我姐说她开始喜欢你了!我姐姐又告诉我们,她女儿忽然悲天悯人,说:“这孩子(指你)何必呢,人家那么大年纪了,万一气死了呢!”哥连声说:“不会的!他死不了!”意思说他一直骗人不会生气的,死不了!
……总之我们过了一个好玩的下午,我也说了一句听过的粗话,说起50年我第一次听过这样的话(当时是针对剥削阶级的)“茅屎坑越掏越臭”。
……
晚安!应红均此!
杨苡
24日晚10时
2009年3月l9日,星期四。
四一一(我居住的房号)近日又被聂绀弩事件笼罩。正如昨日所耳闻,果然《南方周末》今天刊登了一整版章诒和的文章《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我跑到报摊买了五份。妈细看后打电话给邵和李。
阿姨、阿夫在电话里谈看法,波及到我们晚辈当年在“文革”的所为。妈又打电话叫舅舅看报。舅舅说这一点不奇怪,没什么奇怪的,那时都是冤案。
2009年3月22日,星期日。
昨晚刮了一夜北风,今天放晴,但早上仍较冷。一天当车夫,上午去阿姨家,为给大姐接风,中午阿姨全家一起聚餐。
下午三点,我和妈、大姐及同生去小金丝胡同。李辉夫妇和汪曾表示也想去。
李辉为《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突然发表打乱了他的质疑,非常激动气愤。而我最担心舅舅听了会受刺激。相反,舅舅听大家议论时一直不言语,末了忽然问:“聂绀弩和文怀沙什么关系?”
接着他又说:“为什么这时发这样的文章,好像有关系似的。”
逗得生气的旁观的都大笑了。
我问舅舅:“你觉得奇怪吗?”舅舅说不奇怪。“这没什么。”他说。
李辉说邵发来短信:“寿长辱多。”
他说邵五个月没去看黄苗子了。
舅舅又说了两遍早上妈打电话让他看报纸,他让小连去买了。
过了好久,他又重复地问:“聂绀弩和文怀沙什么关系?”
真是没有不散的宴席。又一对老朋友断交了!
晚上李辉请全体吃饭。在“九头鹰”友谊分店。
回家后妈答应劝劝李辉。
2009年3月29日,星期日,报道说今天是入春以来最冷一天,最高温度才五度。
妈醒迟,第一句话却是:“我真的不想去。”
阿姨得知急了,因为早就策划好的今天要给三个人过生日,其实大姐等三个晚辈的生日都不在今天,未免有点可笑。
阿姨搬来阿夫,把妈说服了。我们十二点四十才到“连理树”,一桌子亲戚已开吃了。
散后,罗晏陪大姐和同生去看舅舅。我陪妈回家。晚上健平送来《晨报》,又登舅舅消息。撰稿人黄灿然。起因是一篇专访引起黄对老人晚境凄凉的感叹。其中有错,但文风甚佳。
据说舅舅讲,上次光听李辉发火了,没和小苡好好聊天。
阿姨在电话里对妈讲舅舅不懂李辉为什么发火,文怀沙和聂绀弩有什么关系?他还说看来二流堂要分裂了。
2009年4月3日,星期四。
又一周没见,舅舅头发长了,毛衣拧巴着,正端着盘子吃萨其马。原来早上来人采访,又拍录像,没吃早饭。我掏出了网文材料,吸引了舅舅,他不等给他就伸手要看。他说这比外文局报好看。看头一篇,他就笑了,下一篇,他仍在笑,直说真热闹。妈在一旁又讲李辉生气的全过程,舅舅听着,并不表态,有点不解的表情。我说开头还有点怕刺激舅舅,后来发现您没什么。舅舅说是没什么。
妈指着我对舅舅说:“她说我向着李辉,其实我是说那时不叫告密,叫汇报。”舅舅说是啊。我忙解释说主要怕老太太投入了,会影响自己身体。
接着舅舅却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时也叫我揭发赵学林,找我好几次,我没理。”
2009年4月7日,星期二,更热了,坐在小金丝胡同南窗下,都要冒汗了。
和邵燕祥夫妇一起看舅舅终于在今天成行。妈想早到半小时,以便提醒舅舅不要提李辉。
实际上我们还是晚了点。五个人围坐在客厅里,邵谢夫妇对坐,我对着舅舅,妈坐在舅舅身边。我观察这一场面,如同观察一台戏,心中的复杂,自己体味。可舅舅还是全然不顾地问了一句:“你们见到李辉了吗?”
在场的没有人回答。
四个人从小金丝胡同出来去客家餐馆吃饭。谢老师点的饭菜很可口。没人提热点话题,我只希望这些经历过苦难的文人们都平安和睦!
2009年4月22日,星期三。
今天是妈在北京最后一次看舅舅。说好大姐她们陪阿姨阿夫从三里河走,我陪妈单独去。
一直等待苑茵出院好去看她,昨天终于有了消息,这样我们上午先去了苑家,打算中午不回家吃饭,再直接去看舅舅。
我第一次见苑阿姨,有点惊讶她人高马大。她的瓜子脸、高挑眉,比妈形容的还漂亮,尤其是她竟像小姑娘一样留着刘海,雪白的头发往后扎成马尾辫,还别上深蓝色丝绒发卡。恰好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上是苑阿姨和叶君健夫妇并肩站在安徒生像前。画里画外,一对佳人。
两个老太太虽然几十年没见,先感叹了几句都不认识了之类的话,妈动情地说我们那时多年轻!但很快,攀谈变得喋喋不休,越聊越有兴致。因为她们共同经历的事实在太多了,苑阿姨提一个人,我妈就表示认识,她再说一件旧事,妈又能插上话,这让这个东北老太高兴坏了。几年前苑阿姨写了一本书,叫《往事重温》,三十三万字,写了她和叶君健的一生。原来她第一次见到叶先生,我舅舅、舅母还在场,还有一个新西兰人。有趣的是,当初苑阿姨找对象的条件是不找湖北人,而叶君健则是不找东北人,然而自从叶见了苑后,却食言主动写信表示好感了。
叶先生后来得的是骨癌,很痛苦,苑阿姨夜夜把他搂在怀里。临终前叶将儿女叫到跟前,却没让苑阿姨在场。事后苑阿姨问孩子们:“爸爸跟你们说什么了,为什么不让我听呢?”他们说:“爸爸说他走后你不要改嫁,如果非要改嫁的话就搬出去住。”
苑阿姨一再要我们留下吃饭,妈开头拒绝,直看我。苑阿姨说都是农家饭,很简单的,妈也不坚持了。
饭前参观了晾台。和室内一样的简朴。
两点多,我催妈走,我们告辞离开,直奔小金丝胡同。
我们竟然先到了。
一见面舅舅就一语惊人:“现在要谈中国梦,我不懂,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说中国梦?”
今天我大胆拍照,因为这是阿姨特别希望我做的事。
照了许多合影。只有阿姨不笑。
临别的时间到了。阿姨阿夫先行一步。轮到妈和舅舅告别,她忽然欠身抱着舅舅大哭。搀扶两位老人的我,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走出胡同,上车前,阿姨和妈拥抱,阿姨说:“你要再来,要不然我要死了。”
2009年5月31日,星期日。
几年前李辉为吉林电视台策划的《回家》,是一部专门拍摄文化老人重返故里的系列片,其中有杨宪益专题。李曾约他们兄妹仨去天津,被拒绝,理由是太麻烦了。后来舅舅不能走路了,“回家”成了回不了家。
妈来电话,李辉也通知了我,今晚首播杨宪益的回家。
(摘自《宪益舅舅的最后十年〈2000-2009〉》,三联书店2011年5月版,定价: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