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这篇文章中,可看到中国文化的影子,看到中国文人的影子,这个影子很悲哀!谁说话愿意吞
吞吐吐呢,但谁又无法回避吞吞吐吐地说话,假如吞吞吐吐是一种艺术的话,这艺术在中国大概最是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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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为什么要写作,便记起了一位前辈的话。那意思是:因为觉得有话要说,并想表达自我。这一句
话代表性是很强的。但在我最初,好像并不这样。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泛道德化的东西,那其实是应景之作
,虽然情感很真,但思想稚气得很,要说的,也并非心里的话。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文章的发表,仿佛是表
演欲的满足,真正本质的东西,倒是没有的。后来上了大学,我几乎放弃了写作,不知怎么,热情消退了大半
。那时便对文学以外的东西有了兴趣,偶看别人的作品,只是佩服,于是渐渐地眼高手低,对创作,敬而远之
了。
直到做了记者后,才因职业原因,偶写下一点随笔,但数量有限,一直不敢称为创作。涂涂抹抹的,
不过读后感之类的短章,我想,我的一生,大概就这样过去了。
但后来不知怎么,在友人催促下,连续写了几本现代文学研究的书,于是便被称为什么研究者,混得
了职称。其实那也算不上研究,亦非创作,所写的仍不过是一种阅后的偶得,倘说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头
的块垒,那倒是对的。
我至今不太敢像小说家或散文家那样从容地写作,因为知道心里有鬼,谈吐之中,多违心的言辞。既
不血性,又无狂态。偶看到几位真人的写作,读那文章疏散出的豪放之气,便暗暗地企羡。像尼采那样自由地
书写,在我而言,永远都是一个梦想。所以,细想一下自己,多少年来,像患了腿疾的病人,还没学会自由地
走路。那些工作之余偶写的文字,不过蹒跚于小路上的足迹,和真的人生,是有些隔膜的。
因此,只是近些年来,才慢慢懂得,不独是我,许许多多的人,在表达上都出了问题。我们喊自由地
走路已多年了,但是我,还有我的同路者们,还未能站起来。而消除这一痛楚,也正是我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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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古人吞吞吐吐地写作时,曾为那作态颇为不满。后来年纪大了,知道了一点世故,方知道在中国
,言不及义,正是不可避免的。杜甫骂贪官,止于一般的发泄,再往深处说,恐怕就危险了。你看苏轼的奏章
,谈今下灾情,何等谙熟国情,但讲治国之道,便退了下来,还是吾皇高德不浅的辞令,真实的想法,谁知道
呢?
那吞吞吐吐,也造就了特殊的文体。文章或著作,便谜一样地诱惑着读者。《红楼梦》的高妙,其实
也隐含着无法言说的话题。曹雪芹常点到为止,不再啰嗦,让后来的红学家,皓首穷经,竟无答案,这也是吞
吞吐吐的魅力罢!
这魅力也传给了当代作家。记得黄裳先生谈明清版本时,就连发感叹。讥刺国人如何虚伪,文人如何
作秀。文章写的是古人,但今人读了,仿佛是另一种时评,谁能说那不是现实的感叹呢?我阅读孙犁时,发现其
晚年的短文,忧世很深。谈民国,讲抗日,言身边琐事,哀凉深广,那缘由,是晚景心境的释放,不过借古喻
今,翻弦外之音罢了。如果这也算吞吞吐吐,那么自古而今,此类文字,可谓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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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着茅盾《我走过的道路》,忽觉得他的谨小慎微是那么严重。书中言及历史事件,独特的心解有限
,好像被什么卡住了。比如他写早岁的经历,常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与左翼的关系,和周扬的冲突等,
深层的东西也省略了。我们不必苛求先生,其实我自己,面对稿纸时,不也常言不及义?连鲁迅也承认,自己的
文章,并未把话说尽,怕的是影响了那些纯洁的青年。因为在他而言,内心深处有着鬼气,他知道,将黑暗传
给他爱着的人们,是大不仁义的。
只有张志新、遇罗克这样的“傻子”,因了率真,被割掉了脑袋,给活着的人以深深的刺激。大概是
韩瀚的诗句吧,他说: “她把生命的头颅,放到了天平上,使一切苟活者,失去了分量。”(大意)这诗在我
的青年时代,很是影响过一个时期。但我只能是它的吟咏者,待到生死关头,也缩了回去。于是前辈的血,也
便慢慢地蒸发掉,遂不被后人知道了。
讲真话,是要有血的代价的。那历史离我们已不是很远。但今天的一些学者、作家们,有时谈及那一
段历史,还兴致盎然,仿佛有伟大的神异在。那其实正是健忘的缘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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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痛快的事情,是口喊革命。我们的前辈,确是革过几回了。在我的幼时,就常见红卫兵的“伟
大”之举,砸庙宇,抄家、喷气式斗争,还有派系间的枪战。革命的人,有些人以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可是
不久,便被另一批人革掉,自己落到了被压迫的地步。人被奴役了,当然要反抗,但那结果,是另一批人被重
新奴役,于是便陷于长久的混战中。喊出革命的口号,实在是不费力气的事情,但我在那时,看到的更多的是
政治流氓、土匪,结果呢,百姓们成了最大的受害者。我曾经想,吞吞吐吐地谈话、做人,自然有奴隶的根性
;而赤膊上阵、痛快杀人者的鲁莽,不也含有奴隶的劣根?中国旧时做人的坦然和卑怯,其实是人性的两面。你
看张作霖杀害李大钊时的嘴脸,何等的凶狠!他做奴隶时和做主子时,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高叫“革命”的人,在今天越来越多了。据说话剧《切·格瓦拉》,很得到一些人的欢迎。还有一部
民谣清唱史诗剧《鲁迅先生》,也引起了人们的兴趣。《鲁迅先生》我是看过的,也受到了其中一些精神的感
动。但后来看到作者生硬地把鲁迅与革命连在一起,就觉得那痛快的、不遮不拦的咏叹,也夹带着可怕的东西
。当革命成为目的,成为炒作自我的时尚时,我疑心那里也有非人性的东西。那直白与狂放,其实隐含着一种
空虚。中国青年对革命的理解,比起辛亥革命时期,倒仿佛后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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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民国的许多年里,我们只有虚假的文艺和流氓的书写。真的文学,仅存于鲁迅等少数的文人那
里。但那真的文艺作品,又因为过于沉郁、感伤,除了病态的人生,我们还有什么?我一直觉得,仅仅有一个鲁
迅,是我们的不幸。中国早应该存有更朗健的文人,创造出别一类的别一声音。可惜我们今天,离此还有遥遥
的距离。什么时候,人们不再吞吞吐吐,或流氓般的革命,那文化,将会有别一景色吧?
(摘自《文人的左与右》,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