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比德高古玉
中国人爱玉,而且这种喜爱似乎超过了其他任何国家的人,这是为什么?青铜文化我们有,但是西方民族也有;唯独玉文化是我们独有的,而且从未间断。这一点给中国人很强烈的文化自豪感,所以中国人总觉得玉最能代表自己。每个时代,人们对玉的理解是跟当时的科技文化等诸多方面相匹配的。其实玉的发展跟我们人的发展相同,大概可以分为童年、少年、青年、壮年等几个阶段,相对应的时代就是神玉时代、礼玉时代、德玉时代以及农耕玉时代。
神玉时代,人们对自然界知之甚少,容易对所有自然现象都恐慌。我们今天即便对自然现象知道得很多,在孤立无援的时候,比如旅游进了山,天黑时,一下雨、一打雷,人马上就害怕,总觉得会不会有鬼啊。人在害怕的时候有一个简单的生理反应,就是愿意握住一个东西,从而来缓解紧张情绪。古人认为“美石为玉”,一颗圆润的石头攥在手里,会给人很大的慰藉感,让人觉得心里安定。因此,古人就认为玉石是通灵的,能跟上苍诸神沟通。这个认识很重要,我们今天的语言中还残留着这种痕迹。比如你经常会问“这事儿到底灵不灵啊”,这句话实际上是从我们远古的宗教情绪中来的:这事儿灵不灵啊?能不能给我内心一个解释啊?所以,古人认为玉是可以跟上苍沟通的,这是玉的第一个阶段,神玉时代。
今天要向大家介绍的玉俗称“高古玉”。高古玉离现在的时间已经非常久远,一般情况下,它的概念比较宽泛,过去是把汉以前的玉统称高古玉,现在也包括两汉时期的玉。
图中这两块玉都非常温润,尽管色泽有差异,但是温润的感觉是非常真切的,会让你觉得心一下就舒服下来,也不觉得热了。这两件东西都是汉代的,而且都与我们的丧葬制度有关,一个是猪,另外一个是蝉,北京土话叫“季鸟”,大众的说法叫“知了”。那么我们的丧葬制度为什么跟这两件东西有关呢?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华夏民族是一个农耕民族,对吃很感兴趣,当然游牧民族对吃也很感兴趣,但是农耕民族吃的东西不是种的就是养的。在几千年前中国人就开始圈养猪了,所以猪在很大程度上是财富的象征,家里面有很多头猪就说明这家很有钱,所以“家”字下面就有一个“豕”字,有家就一定要有猪。在当时丧葬制度中,人死了以后手里要握着财富,就要握猪,而且这种猪握出土时一般都是成对的,左右手各执一个。下葬的时候,根据人的等级,所握的猪的工艺质量和等级是不一样的——如果一个人等级非常高,那么玉质就非常好,材质决定了质量。今天也是一样,比如衣服,毛料的就肯定比布的好,布的比化纤的要好,都跟质量有关。这件玉器专业术语叫“握”就是“握在手里”的意思,一手握一个,表示拥有财富。这种猪握的丧葬习俗从战国到汉代都存在,一直延续到后来的魏晋。
玉蝉是人死后放在嘴里的,术语叫做“唅”,这是会意字,就是“含在口里”的意思。玉唅说的就是它。为什么是蝉?因为古人不像我们今天知道很多科学常识,他们认为蝉生性高洁。大家都知道,蝉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地里长的,钻出地面以后经过脱壳蜕变,长出羽翼,它好像只喝露水,还能发出非常明亮的声音。另外,古人认为蝉蜕变成为知了,是可以再生的,所以人死后把它含在嘴里可以重生。
生命的形式有很多种,这种玉蝉、玉猪握都是物质的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讲,物质的生命要比人的寿命长,我们看到的这些东西都是两千年以上的时间了。我老说人就是历史面前的一个过客,都会从历史面前走过,人的生命都是很短暂的,稍纵即逝。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感觉不到这一点,等你真到了中年、老年,你就知道了生命的可贵了。
安居乐业农耕玉
中华民族是一个以农耕文化为主的民族,中华文化的形成,不可避免地受到农耕文化的影响。我们过去常说“国以人为本,民以食为天”,生活中也常说一句话“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些概念实际上都是农耕文化的概念,所以我们这次谈玉,就谈在我们玉器中是怎么反映农耕文化的。
为了展现唐以后农耕文化状态下的玉文化,以及农耕文化对玉器的影响,我挑了四个朝代的四件有代表性的玉器:唐代、宋代、明代和清代的,每件玉器内容与形制不一。这四件玉器都是圆雕,能够展现文物的各个层面。
这块玉雕卧牛镇纸是我早期收来的。就拿这个玉牛来说,你可以看到牛是非常有力量的,它有很多种类。我们农耕民族使用的牛,一定要求它要有力量,要能拉犁、运输、耕作。所以,牛在漫长的农业社会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牛在今天看来也没什么太复杂的,我当时看到这个牛的时候非常喜欢,因为我跟别人收藏有点儿不同。每一件我收藏的东西,只要我觉得它在文化进程中有用,可以供我来使用或说明,我就会把它收藏起来。比如说,我买了这个玉牛,今天就终于能出本书,向大家讲解这个牛为什么以这样的形式存在。所以,我当时买的时候,卖的人并不是很重视,卖家也不是一个卖玉器为生的人,他主要是卖瓷器的。他偶然碰到这个东西,就说“你看着给,差不多就行了”,所以就卖得很便宜。
我说的“有用”是指对我们研究学问有用。每一件东西,实际上都是文明进程中的一个标志物。为什么这个时期的牛是这个样子,后来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为什么人家愿意去表现这个时期的牛?它一定暗含一个道理。
说到哪一件玉器的玉质最好,我觉得玉质和玉色有关。玉有它本来的颜色,非常温润;说到工艺,从某一角度来讲,牛这件器物的工艺较难,因为这个牛是圆雕,各个方面都要照顾到,所以相对来说它的难度就大一些;说到功用,这件玉牛是唐代的器物,牛是很安逸地躺在地上,实际上还有一个功能,这是古代文人使用的一个书镇,搁在桌案头的。
我们看到唐代大画家韩滉的《五牛图》,这个牛就跟书镇上的玉牛是一个形象,满身都是皱纹。注意看,这是中国典型的秦川牛。韩滉是长安人,就是今天的西安。他画牛的特点就是它的背部有一个隆起,而且前胸部位的皱褶非常多,任劳任怨。韩滉当时画了牛的五种形态,是以牛喻人,说牛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表现出一份安然的心态。为官的时候要清廉,做老百姓的时候要图一个安逸、祥和。所以,农耕文化对文人的影响,不仅仅有这样的绘画作品,还有这样的玉器。这幅《五牛图》现藏故宫博物院,是国宝级的文物。
这件青玉鸠车是宋代典型的玉摆件,轮子是可以转动的。鸠车是一种儿童玩具,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幼儿时代五岁玩鸠车,七岁骑竹马。“竹马”大家都比较熟悉,因为有“青梅竹马”这个跟爱情相关的词,大家都知道。过去,小孩到七岁的时候就开始骑竹马,一根竹竿上面搁一个马头,显得非常浪漫。外国人就不大会,外国人就骑一根棍子,前面没什么装饰,中国人则很注重生活的情趣。从文字记载上来看,鸠车是更早的一种智力开发玩具,有点儿像我们现在还在给小孩玩的那种鸭鸭车,由一个小鸭子拉着,嘎达嘎达的——注意,这都是很小的孩子玩的,大的孩子一定不玩,觉得没意思。在宋代的时候,鸠车已经非常普及,有个叫王辅的人写了一本《博物志》,里面就记载了鸠车。他说“汉鸠车”、“六朝鸠车”,就是站在宋代的角度回看汉、六朝,说那个时候的鸠车是“鸠置其中、两轮置外”,那就是一个清晰的鸟形,旁边有两个轮子,拉着走就可以了。鸠车反映了当时人们安居乐业、非常安逸的一种生活状态,是我们农耕文化的具体体现。游牧民族肯定对这种拉着跑的玩具没有兴趣,他们本来就天天跑,烦了;只有我们这种农耕民族,当生活富足的时候,孩子们的游戏、玩具就显得非常有人情味。不过这件玉器不是实际应用的,只是一个摆件。
这件明代的青玉雕祖孙佩刻画得很细致,一个老年人背着一个孩子。人生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状态,孩子的状态,要通过别人获得乐趣,老人的状态,也要依赖别人获得乐趣,背的人和被背的人都各得其所。这件玉器反映了我们农耕民族安逸的生活。老爷子应该是耳顺之年,背着隔代人。过去文化中觉得隔代人亲,而今天隔代人的关系比较弱化,都是觉得子女更亲。今天的文化中为什么觉得子女比隔代人更亲呢?它有一个社会因素,这个因素往往是我们自己察觉不到的。过去,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中坚力量就是成年人、中年人,他们的劳作是非常辛苦的,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抚育后代,抚育后代的任务往往交给他们的上一代人,即隔代抚育。在中国的农村,在生活节奏缓慢的地方,就是隔代人养育,这个跟我们过去的生活节奏是有很大关系的。这件玉器有一个非常文学化、非常美好的名字——老少欢。老年人跟小孩都各得其乐,反映了我们一种知足常乐的思想。
这件清代的白玉卧犬,造型是一只卧姿的狗。狗是六畜之一,是农耕民族非常重要的伙伴。有时候文物中也包含着很多很多内容,只不过我们习焉不察。比如,狗和犬是有区别的。首先在语感。一般来说,狗都是带贬义的;犬,有时候就显得非常文雅。比如我们的工作犬一般都称之为犬,军犬、警犬、导盲犬;如果你叫军狗、警狗、导盲狗,这听着就很别扭。中国人的文化当中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只不过我们平时不太在意。在古人心目中,狗和犬的区别在于,古人认为,成年犬为犬,幼年犬为狗,警狗是指小犬——未成年的叫狗,成年了叫犬,这是有区别的。成语“蜀犬吠日”的犬就是指成年犬。小狗叫了就叫了,小狗是天真,大狗是傻。
(摘自《醉文明——收藏马未都(壹)》,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版,定价:4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