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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08月01日 星期一

    三百年前的“吃喝”风

    王春瑜 《 书摘 》( 2011年08月01日)

        三百多年前,中华大地遍地哀鸿、饿殍随处可见。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率兵进军河南后,受到广大饥民的热烈欢迎,儿童们高唱:“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计六奇:《明季北略》卷二十三)这“吃他娘”三字,耐人寻味。译成今天的口语,即:“他娘的,吃吧!”或“吃他妈的!”这是在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贫民刮起的一场大规模吃喝风的真实写照。事实上,民变队伍所到之处,把官府、豪绅的酒肉狂饮大嚼,甚至在攻克洛阳后,将福王朱常洵的血与鹿血掺在酒中,名“福禄酒”,开怀畅饮(吴伟业:《绥寇纪略》卷八)。如此近乎恐怖的吃喝风,不能不说是对上层权贵及富豪穷奢极侈、大刮吃喝风的惩罚。

        民谚有谓:“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富有四海,享尽人间美味,自不待言,而在皇权卵翼下官僚阶层的大吃大喝,同样令人瞠目。明中叶后,随着商业的繁荣,政治的腐败,官场吃喝风更是愈演愈烈。嘉靖时权相严嵩与其子严世蕃,不仅生活奢豪,日享珍馐百味,连尿壶都是金银制成的。而且每当贪赃受贿满百万两,就大摆宴席以示庆祝。严嵩垮台后,从他家抄出的金酒杯、酒盂、酒缸的重量,不下一万七千余两(佚名:《天水冰山录》)。严嵩被多数史家视为奸相,形象丑恶,而万历初年的名相张居正,被史家公认为是一代政治家、改革家,然而,此公在大刮“吃喝风”方面,并不比严嵩之流逊色。其父病逝,他奉旨归葬时,坐着三十二人抬的豪华大轿,“所过州邑邮,牙盘上食,水陆过百品,居正犹以內无下箸处。”(焦竑:《玉堂丛话》卷八)饱食思淫乐,他因姬妾众多,生活荒淫无度,大吃补药、丹药;彼时肉食者将海狗肾奉为至宝,“宦青登莱者求之而不可得,真者价值六十金。”(李绍文:《云间杂识》卷二)刚好守海名将戚继光与张居正有谊,送给他不少海狗肾,致使“终以热发”,“竟以此病亡”(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一)。据说,张居正“死时皮体燥裂,如炙鱼然”(谢肇:《五杂俎》卷十一)。真是目不忍睹,状极疹人,堪为胡吃豪喝者戒!

        权臣如此讲究吃喝,下属官吏自然竞相效尤。明代本来就官员冗滥,多如牛毛,吃喝风盛行的结果,导致厨师供不应求。成化以前,仅光禄寺即有厨役六千三百四十八名,成化十年(1475),又添五百名,成化二十三年,太监山青又奏添一千名(《明经世文编》卷四十四,第340页),真乃何其多也!宣德四年(1429),宣宗曾指出:“近闻大小官……沉酣终日,怠废政事”。(余继登:《典故纪闻》卷九)其后,京师六部十三道等官,更作长夜之饮,真是夜以继日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宴客时“劝尽饮曰‘千岁’”,“千岁”之声,不绝于耳。必须指出,有些地方的官宴,是摊派地方承办的,敲诈勒索,危害多端,小民不胜其扰,悲剧迭相发生。如:“南京有印差道长五人,与巡视京城道长俱与上、江二县(按:指上元县、江宁县)有统属,凡有宴席,皆是两县坊长管办。有一道长请同僚游山,适坡山一家当直,此日十三位道长,每一个马上要钱一吊,一吊者千钱也,总用钱一万三千矣,尚有轿夫抬扛人等,大率类是。虽厨子亦索重赂,若不与,或以不洁之物置汤中,则管办之人立遭谴责。且先吃午饭,方才坐席,及至登山,又要攒盒添换等项。卖一房楼房,始克完事,不一月而其家荡然矣。继此县家定坊长一人自缢死,一人投水死。”(周晖:《二续金陵琐事》下卷)如此吃喝,简直与吃人无异。

        吃喝风从官场吹向民间,败坏了社会风气。人们不仅越吃越讲究,排场也越来越大。嘉靖时文人何良俊曾谓:“余小时见人家请客,只是果五色肴五品而已。唯大宝或新亲过门,则添虾蟹蚬蛤三四物,亦岁中不一二次也。今寻常宴会,动辄必用十肴,且水陆毕陈,或觅远方珍品,求以相胜……近一士夫请袁泽门,闻肴品计百余样。”(《四友斋丛说》卷三十四)而搜求四方佳物,恨不能食尽天下珍馐的情形,时人谢肇的记述,最为生动:“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五杂俎》卷十一)屠宰牲畜,“多以惨酷取味,鹅鸭之属,皆以铁笼罩之,炙之以火,饮以椒浆,毛尽脱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驴羊之类,皆活割取其肉,有肉尽而未死者,冤楚之状,令人不忍见闻。”如此虐待动物,人道、兽道皆荡然无存矣。从正德、嘉靖间开始,凡宴集都有乐队,并请专职厨子司其事。而北京的筵席“以苏州厨人包办者为尚,余皆绍兴厨人”。这样,对烹调技术的要求,必然越来越高,口味越来越刁。明末的江南才子张岱,不仅尝遍四方风味,食时也极为考究。如吃蟹,“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  以谢桔,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水,蔬以兵抗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明亡后,他结庐山中,布衣蔬食,回想当年吃蟹情景,不禁喟然叹曰:“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陶庵梦忆》卷八)明末另一位著名才子冒襄,其妾董小宛不仅风姿绰约:是一代名姬,且为烹调好手,制小食品、甜食优佳。董小宛谢世后,冒襄回忆与她的九年生活,痛心疾首地说:“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影梅庵忆语》)张岱、冒襄,都是富室,家产丰厚。那么,小民百姓又如何?同样深受吃喝风影响。明人小说写普通商人蒋兴哥之妻三巧儿请薛婆子吃便饭,不过是两人共食,各种荤菜、素菜、果子,竟摆下十六碗之多(冯梦龙:《喻世明言》卷一),可见一斑。不少人家连办丧事也“大设筵席,盛张鼓乐,广召亲宝,多至十余日,少亦不下五六日。无怪平时人有十贫十富之说,其中的“九要贫”,是“宴贵宾”,不难想见,蚩蚩小民,哪里经得起权贵们蝗虫一样的大吃大喝?

        社会风气被败坏的另一个方面,是助长了送礼、“走后门”的歪风。万历时,南京文人周晖在除夕前一天外出访客,至内桥,见中城兵马司前手捧食品盒的人,挤满了道路,以致交通堵塞。何以故?原来“此中城各大家至兵马处送节物也”。当然,对于位居要津的权贵们来说,食品盒又何足道哉!万历中某侍郎收到辽东都督李如松送来的人参,竟“重十六斤,形似小山”,如此奇珍,该又价值多少!《金瓶梅》第四十九回描写清河县提刑千户西门庆,为了跟蔡、宋二御史拉关系,请他俩赴宴,一桌酒席竟“费勾千两金银”,真是挥金如土。

        不过危害更大的方面,是吃喝风加速了政风的腐败。明代官俸最薄,《明史·食货志》六有谓:“自古官俸之薄,未有如此者。”洪武二十五年(1392),更定官禄,正一品月俸米八十七石,从一品至正三品递减十三石,从三品二十六石,余递减,正七品至从九品递减五斗,至五石而止,自后虽历朝有些变化,但大体视此制为永制。成化初年,米一石折钞十贯,是一石米仅值二三十钱。显然,如果让官们自掏腰包,那样大吃大喝,一桌饭足以使他们倾家荡产——当然,这还只能是指只靠俸金生活的清官而言,而有明一代,真正的清官,又有几人哉?再则,成天琢磨吃喝,醺醺然,昏昏然,还有多少心思从政?而有的封疆大吏,为了讨好皇帝,在吃喝上大作文章,更使政风日颓。如弘治时的丘濬,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政绩尚佳,却挖空心思地制成一种饼,托宦官敬献孝宗,但制法却又保密,致使孝宗食后大喜,下令尚膳监仿制,司膳者做不出,俱被责。对此,连当时的宦官都看不惯,说:“以饮食……进上取好……非宰相事也!”(陈洪谟:《治世余闻》下篇,卷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吃喝风在明朝城乡的达官贵人、富商缙绅、甚至小康人家的餐桌上愈吹愈猛之际,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广大贫苦农民,又吃些什么呢?笔者在本书中指出:“如果以稀粥来划分中国的历史,两千年来,不过是大多数人尚有稀粥喝的时代,大多数人连稀粥也喝不上,不得不改变现存秩序,争取能再喝上稀粥的时代。”“倘若各种矛盾激化,人祸、天灾交织,农民连稀粥也喝不上,并吃尽了附近的树皮、草根,就会形成庞大的四处觅食的队伍,最终揭竿而起,烧毀‘酒肉臭’的‘朱门’,把皇帝也拉下马,直至在新的王朝中,再回到农村,慢慢安定下来,重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是历代王朝唱的老调子,明朝不仅毫不例外,事实上更典型。最后,在饥民大军“吃他娘”的喧嚣声中,“忽喇喇似大厦倾”,大明王朝土崩瓦解了。

        值得注意的是,吃喝风古虽有之,于今为烈。竟有人一桌饭菜花去三十五万元人民币,真是热昏。而官场吃喝风的蔓延,更使识者深忧之。据悉,全国一年用公款请客吃喝的花费高达一千亿元人民币!愿三百多年前吃喝风的悲剧结局,使国人有所思有所悟。

        (摘自《一碗粥装得下半部历史》,金城出版社2011年4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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