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独行于远离人烟的山路上时,从未觉着害怕的人恐怕为数不多。这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除了手电筒那靠不住的、跳跃不定的光圈之外就是一片黑漆漆的静默,在那无尽的静默里有什么东西在监视等待着我。我咬紧牙关,呼吸变得沉重,肩膀拳头变得僵硬,下腹部变得有些发冷。这时,难道说这种恐怖的情感在我的“心里”吗?
确实,感到害怕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胆子大的人不会产生这种恐怖。因此无论如何这种恐怖都是我个人的,只发生在我的心里面。黑夜的森林,如果仅仅作为一堆物质,那么就既无害怕亦无恐怖。可就是面对这种既无和善亦无恐怖的“物”,我心里涌起了恐怖的感情。或许会有人质疑:这么考虑不是很自然吗?有什么不对劲吗?
但是这么考虑就意味着将“恐怖的情感”从这个令我胆怯的森林中抽取剥离出去。不过果真能从这个令人恐怖的森林中抽取出所谓的恐怖成分吗?更准确地说,那种大约似可称为纯粹恐怖的东西难道是从想象中来的吗?能够从这恐怖的黑森林里分离出、剥离下恐怖这种东西吗?我所胆怯的是这个黑森林,而不是因恐怖而胆怯。而这个黑森林位于我的外部并将我紧紧包围,它不在我的“内部”。的确,我手脚的僵硬和胸口附近的寒意是在我的身体内部。然而即使把他们称作是恐怖的感觉,恐怕也没有人会认为它们是在“心里”,就像恐怕不会认为腹痛和牙痛是在心里一样。可是它们会让人们产生一种错觉:由于这些恐怖的感觉在我的体内,就有某种恐怖的情感在我的“心里”。
话虽如此,恐怖的感觉并不等于就是“恐怖”。威廉·詹姆士有一个著名的警句:人不是悲伤了才哭,而是哭了才悲伤的。不过这个看法是错误的。人是因为有了伤心事才哭的。我的手脚和胸口的恐怖的感觉并不是恐怖,我所害怕的是黑暗的森林。如果没有这个令人恐怖的森林,只是手脚僵硬胸口发冷似乎不太可能。而即使假设真的如此,恐怕我也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不会感到恐怖。因为并没有什么好令人恐怖的。被电流刺激了大脑而表现出毛发倒竖嘶声吼叫等愤怒姿态的猫(《假性愤怒》),它恐怕也会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怒而表情怪异。另外,如果没有什么高兴事儿却也手舞足蹈,那就不是高兴而是一种舞蹈病。
因此,即使恐怖的感觉之外并没有其他恐怖的情感,却也不意味着恐怖的感觉即是恐怖的情感。有的只是应该称之为“恐怖的状况”的一种状况。黑暗的森林中手脚僵硬、脊梁骨发冷、僵立不动,这个状况的整体就是恐怖。换言之,就是我因森林的黑暗而胆怯。令人恐怖的黑暗森林,加上身处其中并抱有一大堆恐怖的感觉而僵立不动的我,这个整体就是恐怖。把这个整体一分为二,一方面是与任何情感都无关的中立的外界,另一方面是怀抱恐怖情感的内部,这种区分恐怕是错误的。因此并不是我在“心里”抱有恐怖的情感,而是我被恐怖的状况所环抱。不过同一个森林会因胆子大小的不同而让人觉得恐怖或亲近,因此这种一个人一个样的情感难道就不应该是一个人一个样的吗?也就是说,情感难道不是因人而异的吗?或许有人会这么反论。在此,渗透到我们骨髓里的“客观—主观”的构图又探出头来了。不过,虽然恐怖的感觉当然是因人而异的,森林却只有一个而不属于任何人,只是这同一个森林看上去如何却是因人而异的。这一点和摆放在饭桌上的一盆花从各个座位上看去各有不同的情况是完全一样的。即使看上去各有不同,但不意味着这盆花就存在于同一桌的每个人的心里,也不意味着令人恐怖或者令人亲近的森林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花儿的美丽和森林的恐怖都不是从花儿和森林里分离出来而存在于人心。因为将美丽和恐怖从美丽的事物和恐怖的事物中分离出来是根本不可能的。难道能够从圆中分离出圆形吗?
不仅是恐怖,大体上认为喜怒哀乐的情感可以从状况中分离出来而存在于人“心里”的想法都是妄想。人类是有情感的,但并不是因为有“心”。生活在有情感的世界、有情感的状况中,这就是“有心”。姑且仿效威廉·詹姆士来说就是:人并非因为有心才悲伤,而是因为处于悲伤的状况中才有心。心里,这种场所是哪里都没有的。
(摘自《流动与沉淀:哲学断章》,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定价: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