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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2010年08月01日 星期日

日本式的人情

[日]新渡户稻造等 著 张铭一 李建萍 译 《 书摘 》( 2010年08月01日)

    日本人极端要求回报义务和自我约束,似乎坚决把私欲当罪恶,并要求人们从内心铲除它。古典佛教的教义就是这样。但是,日本人却对感官享乐持宽容态度,日本人不谴责满足私欲,他们认为肉体享乐是好事,值得培养。他们追求享乐,尊重享乐,但又认为享乐要适可而止,不能干扰到人生重大事务。

    美国人认为,享乐不需要学习,拒绝感官享乐是克制诱惑。日本人却不一样。日本人一边鼓励享乐,一边限制将享乐当成生活方式并沉溺其中。于是,日本人处理生活就不再容易。日本人把肉体享乐当成艺术,但在体验了其中的乐趣后,又会牺牲享乐,为义务献身。

    在日本人喜欢的享受中,有一项是洗热水澡。不管贫穷的农民,还是卑微的仆人,或者贵族富豪,每天晚上都习惯将自己浸泡在滚烫的热水中。泡热水澡时,他们大都使用木桶。木桶放在炭火上,木桶中的水温可以达到华氏110度或者更高。入浴前,先把身体洗干净,再把全身浸泡到热水中,并尽情享受温暖与舒适。他们会在木桶中如胎儿抱膝而坐,让水浸到下颌。他们每天都洗澡,这已成为他们的生活习惯。虽然美国人对个人清洁也很重视,但日本人的洗澡艺术却是其他各国难以媲美的。用日本人自己的话说:年龄越大,情趣越浓。

    不管他们在洗澡方面如何节省费用和劳力,都不会减少“入浴”这个环节。在城镇中,一些公共浴池像泳池那么大,他们在里面一边洗澡,一边谈笑风生。在农村,往往由几名妇女轮流在院子里烧洗澡水,几家人轮流入浴。他们不在乎洗澡时会被别人看见。上流家庭中的入浴也必须严格遵守顺序。最先是客人入浴,然后是祖父、父亲、长子,最后才是地位最低的佣人。出浴时,他们浑身被泡得通红,就像煮熟的虾。入浴结束后,全家人坐在一起,共同享用丰盛的晚餐。

    和洗热水澡一样,他们也重视锻炼,甚至每天洗冷水浴。日语中,洗冷水浴被称为“寒稽古”(冬炼),或者“水垢离”(冷水洗身锻炼)。今天,日本人洗冷水浴的形式已和从前不太一样,但这个习惯仍然流行。以前,日本人必须在黎明前出门,前往并坐在冰凉的山间瀑布下。冬夜,即使房里没有取暖设备,他们也会往身上浇冰凉的冷水。这种苦行不可小觑。帕西瓦尔·洛厄尔(Percival Lowell)记述了曾经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这种习惯。一些日本人并不是为了当僧侣或当神官才用冷水浴磨炼自己,而是为了治疗某些疾病,或者为了像传说中那样获得预言能力。他们在每晚睡觉前冷水浴,并在每天凌晨二时的“众神入浴”时间再起床做冷水浴。每天早晨起床后、中午时分、日落时分,也要分别进行一次冷水浴。以前,那些急于学会乐器,或者急于学会其他谋生手艺的人,都会在每天黎明时分“修炼”这种“苦行”。还有人为了锻炼身体,裸露在严寒中。日本人认为正在练字的儿童更需要锻炼,哪怕把孩子的手指冻僵或者长冻疮,也要让孩子坚持这种“苦行”。据说这种教育方式非常有效。即使在现代社会,日本小学也没有取暖设施,据说是为了锻炼孩子们的意志,只有这样,他们将来才能忍受各种苦难。所以,日本孩子经常感冒、流鼻涕,这给西方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日本人的文化传统和生活习惯,决定了他们只能这样。

    日本人还喜欢睡觉。不管哪种姿势,他们都能舒服地睡着。有时,甚至在我们根本不可能入睡的情况下,他们也能睡得很香。这令许多研究日本的西方学者惊奇。美国人认为失眠和精神紧张联系在一起,按他们的标准,高度紧张的日本人为什么又能轻松入睡呢?日本人晚上睡得很早,在东方国家中,像他们这样的并不多。在农村,很多村民通常在日落后不久就开始睡觉。美国人认为,睡觉是为了给第二天积蓄精力。但日本人早睡却并非这个原因。有一位对日本人很了解的西方人写道:“在日本,你千万不要认为今晚的睡眠是为了明天的工作。睡眠就是睡眠,不要把它与消除疲劳、休息、保养等联系在一起。”就像在工作中遇到的不同提案,睡眠只是一个“单独的提案”,它与其他任何事无关。美国人认为睡眠是为了补充并维持体力。但是日本人睡觉不是为这样的目的。日本人喜欢睡觉,只要没人打扰,他们就能高高兴兴入睡。

    日本人也能毫不犹豫牺牲睡眠时间。例如,学生准备应考时,会通宵看书,根本不会想睡觉,也不认为只有睡好了才能考好。在军队,训练第一,睡眠第二。从1934年到1935年,杜德(Harald Doud)大尉曾在日本陆军部工作。他谈到与手岛上尉的一次交谈。他说:“平时演习时,部队常连续行军三天两夜,行军途中除了十分钟小憩,以及短暂的间歇可以稍微打一下盹,根本就不能睡觉。有时,士兵们会一边走一边打瞌睡。曾经有名少尉一边走一边睡了过去,竟然撞到了路边的木堆上,引起一阵大笑。回到军营后,士兵们还是不能睡觉,而是被分配去站岗或巡逻。我问:‘为什么不让一部分士兵先休息呢?’上尉回答我说:‘不需要,他们知道怎样睡觉,现在要训练他们不睡觉。’”这段话生动描绘了日本人对待睡眠的观点。

    和取暖、睡觉一样,日本人既把吃饭当享受和休息,也把吃饭当成严格的训练。闲暇时,日本人喜欢烹调各种菜肴,每道菜的色、香、味都非常讲究,每道菜都会配一把羹勺。但有时,他们又强调用吃饭训练自己。埃克斯坦(G.Ecksstein)曾引用一位日本农民的话说,“快吃快拉是日本人的美德”,“吃饭不是大事,……只是为了维持生命需要,所以要尽快把饭吃完。要让孩子们快点吃饭。男孩尤其要吃快点。不要像欧洲人那样,总让孩子慢慢吃饭。”在佛教寺院中,僧侣们吃饭前要进行感恩祈祷,并把食物当做良药。即在修行中的人不能把吃饭当享受,只能把吃饭当做是维持生命的需要。

    日本人认为强行绝食是检验意志的好办法。就像不要暖气,不要睡眠一样,绝食也能锻炼忍受苦难的能力,正如我们在前面说过,武士要“口含牙签”。日本人认为只要能够经受绝食的考验,体力不但不会因热量、维生素的缺乏而下降,反而会因精神的胜利得到提高。美国人认为营养和体力一一对应,但日本人不这样看。所以在战争时期,东京广播电台向躲在防空洞内避难的人宣传说,做广播体操可以帮助饥饿的人恢复体力和元气。浪漫主义的恋爱也是日本人培养“人情”的方式,并成为他们的一种文化习惯。不过,这种浪漫的恋爱形式,与他们对待婚姻的态度,要履行的义务完全相反。日本小说中有很多这样的题材。日本文学作品的内容与法国文学作品的内容相似,主人公大多数是已婚的。日本人喜欢阅读和谈论“为情而死”。《源氏物语》创作于十世纪,是一部描写爱情的著名小说。在性享乐方面,日本人既没什么禁忌,也不太爱谈伦理道德。但美国人却把性与伦理道德联系在一起。他们认为,像其他“人情”一样,只要把“性”放在人生的低微位置就可以了。在英美人眼中,日本人收藏的很多画册都是淫秽物品,认为吉原(日本艺伎和妓女集中的地方)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日本人重视这样的评论。从开始和西方人接触,日本人就重视西方人的评论。为了让自己的生活与行为习惯更接近西方人的标准,他们还特地制定了一些法律。

    有教养的日本人不把性享乐当做是不道德的、猥亵的事。但英美人不这样看。可能日本人没有意识到,英美人对性的习惯态度,与日本人的“人情与人生大事无关”的信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所以,英美人往往很难理解日本人对待恋爱和性享乐的态度。在日本人看来,妻子与性享乐是两个不同的范畴,两方面都要公开、坦率。这点与美国不同。在美国人的生活中,妻子可以公诸于众,性享乐必须掩人耳目。日本人认为妻子属于“义务的世界”,性享乐属于“消遣的世界”。在这个范围内“各得其所”,使妻子和性享乐不仅对家中的模范父亲适用,也对市井之中的花花公子适用。日本人并不像美国人那样把恋爱和结婚当同一件事。美国人的恋爱观建立在择偶基础上,“相爱”就是结婚理由。婚后,假如丈夫和别的女人发生肉体关系,就是对妻子的侮辱,因为丈夫把应该属于妻子的东西给了别人。但是日本人不这样认为。选择配偶时,他们听命于家长。日本人和妻子的关系通常要遵守清规戒律。不管家庭多么融洽,孩子们都看不到父母之间与性爱有关的行为表现。正如一位日本人在一本杂志中写的:“在我们这个国家,结婚只是为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其他任何目的都会歪曲婚姻的真实含义。”

    可是,这不意味着日本男子必须循规蹈矩过这种生活,他们只要有钱就可以找情妇。和中国封建社会不一样,日本人不会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带回家。如果这样做,就会将“妻子”与“性享乐”混杂在一起。他们的情妇可以是精通音乐、舞蹈、按摩的艺伎,也可以是妓女。如果是艺伎或妓女,他必须与她的雇主签订契约,保证为她提供金钱,为她另筑新居,不能轻易遗弃她。如果她有了孩子,男人希望这个孩子能与自己其他孩子共同生活,那么他可以把女人接回自己的家。她进门后不是妾,而是佣人。她的孩子将正式夫人称为“母亲”,而不会承认与她的关系。这与中国封建社会的一夫多妻制不同。对待家庭义务与“人情”,日本人在空间上也泾渭分明。只有上流社会中有钱的日本男人才能养情妇。多数日本男人只能不时地与艺伎或妓女一起玩乐。这种玩乐也是公开的。丈夫外出玩乐时,妻子会替他梳洗打扮。妓院可以把账单送给他的妻子,妻子会照单付款,而且她视为理所当然。妻子内心可能会不快,但也只能自己烦恼。日本男人去艺伎那玩,比去妓院玩花的钱更多。与艺伎玩乐或共度一夜,费用并不包括性行为。和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的艺伎在一起,男人得到的是“艺术性”的享受。如果要和艺伎进一步亲近,就必须先成为艺伎的保护人,签订契约,并在契约中规定艺伎从此成为男人的情妇。当然,也有的时候,艺伎先对男人动心而自愿“献身”成为情妇。在艺伎处玩乐并不排除色情之事。艺伎的歌声、舞蹈、仪态等,都对男性极具挑逗性,艺伎们的很多行为都是上流社会女子不具有的。男人沉浸在这种“人情世界”中,会从“孝的世界”给予的压力中得到解脱,感到放松。但是,两个不同的范畴,不同的领域,必须被分得清清楚楚。

    妓女们住在烟花巷中。男人与艺伎玩乐后,意犹未尽,会再去妓院。妓院费用低,钱少的人会时常到妓院里玩乐。妓女的相片被挂在外面,游客们可以对相片进行品评、挑选。妓女的身份和地位很卑微,比不上艺伎。大多数妓女都是因为家境贫寒被卖到妓院的。她们没有受过艺伎那样的训练,不懂音乐、舞蹈、艺术。

    男人可以挑选妓女,和妓院签订契约,成为妓女的保护人,妓女成为男人的情妇。艺伎和妓女都受契约保护。但是,如果男人看中的是女侍或女店员,不需要契约,女侍或女店员就可以做他的情妇。她们这种“自愿情妇”没有任何保障。她们通过以“恋爱”的方式和男人在一起,但却被排斥在公认的“义务世界”外。

    在日本人的传统“人情”中还有同性恋。以前,在武士、僧侣等上等阶层中,同性恋被视为享乐。明治时期,日本人为了获得西方人的认同,就将一些旧行为习惯宣布为非法,同性恋也在其中。但在今天,同性恋仍然被当做“人情”之一。除了将它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让它妨碍家庭,日本人并不会认真对待。日本人不像西方人那样对同性恋感到担忧。有些男性自愿选择做职业男妓。在美国,一些成年男子在同性恋中充当被动角色让日本人感到惊异。日本的成年男子搞同性恋,大多会选择少年。他们认为,成年男性充当同性恋中的被动角色有损自尊。日本人的标准与美国人不同,但那毕竟是他们自己的标准。只要不伤害到自尊,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日本人还把“酗酒”当“人情”。喝酒只是他们的消遣,是愉悦的,日本家庭和社会都不会厌恶或嫌弃醉酒的人。他们也几乎不会在酒后胡来。在日本经常可以看到他们把严格的礼仪规范抛弃到一边,纵情于歌舞,开怀畅饮。

    某些时候,他们也很古板,并对饮酒和吃饭做了严格规定。他们一旦开始吃饭就不再饮酒。饮酒和吃饭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被分得很清楚。在自己家里,他们有时也会饭后饮酒,但不会一边饮酒一边吃饭。他们习惯把吃饭和饮酒这两件事分开享受。

    (摘自《日本人四书》,武汉出版社2010年1月版,定价:3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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