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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2010年06月01日 星期二

什刹海梦忆录

朱家溍 《 书摘 》( 2010年06月01日)

    我9岁时迁居地安门外帽儿胡同,20岁迁居炒豆胡同,直到今天,在这一带过了数十年。虽然中间曾经离开北京,但总算北城的老住户了。对于9岁至10余岁时期的什刹海印象,至今还记忆犹新。

    从白米斜街西口北行,漫步到什刹海南岸,想一面走着一面“寻梦”。迎面先看见鼓楼钟楼,波光倒影,依旧是当年的景致。

    记得当时每天晚上听见鼓楼打鼓由慢而快的三通,据说是一百零八,但我没数过,只觉得有点像“击鼓骂曹”的“渔阳三挝”。打过鼓,停一会儿,又撞钟。夜里12点钟又一次。早晨天亮以前又一次。早晚两次我每天听得见,觉得很好听,又感觉很严肃,因为我常听见这样口气的话:“别闹了,该睡觉了,鼓楼都打鼓了。”夜里l2点钟的鼓我很少听见,偶然正赶上,好像有点可怕,什么理由,说不出来。民国十三年,优待清皇室条件修改,首先取消了第一条“大清皇帝尊号仍存不废……”连带着“銮舆卫”当然就没有了。因而銮舆卫所派专司打鼓的旗鼓手也就失业了,从此北京的钟鼓声不再响了。在远望钟鼓楼的岸边,回首向南看则是南皮张文襄公故宅的后门,从前柳阴下有一对上马石。故宅的前门在白米斜街,从前文襄有自书联:“白云青山图开大米;斜风细雨春满天街。”联文内嵌着“白米斜街”四字。联文写景也很自然生动。从这往前走就到了“万宁桥”,地安门俗称后门,因而桥也就随着叫作“后门桥”,这座桥和正阳门五牌楼下的正阳桥、天安门前金水桥、太和门前内金水桥,是同在中轴线上最北的一座大石桥。我少年时还看见这座桥完整的白玉石雕栏,东西两面桥礅上石雕螭状的水兽,伏在闸口俯视着桥下从西往东流的水。桥东的两边河岸是石砌的,水虽然很浅,也有岸上人家放养的鸭群。桥面石和金水桥等等中轴线上大桥是一样的。桥北东边的福兴居灌肠铺是最著名的灌肠铺,还有卤馅炸三角、炸肉火烧,都是外焦里嫩,非常好吃。紧挨着福兴居是聚顺和,卖干鲜果品海味等等。店内自己有冰窖,不但鲜果保存最长久,而且夏天的酸梅汤最好。桥北路西宝瑞兴酱园,门前摆着一人多高大红葫芦,“大葫芦”三字流传在顾客们口中代替了宝瑞兴字号。阜成门大街宝瑞兴和这里是一个东家。酱园自己在城外有菜园,可以掌握某种瓜菜在最适宜的时候入缸,所以他的酱菜、咸菜样样好。有一种特制的甜酱瓜,名为“黑菜”,最出名。紧靠着大葫芦是火神庙。《天府广记》《帝京景物略》都说此庙初建在唐贞观年间,历经元、明、清,屡次重修扩建。近年曾在清内务府档案中看到雍正年间命养心殿造办处给火神庙特制铜镀金掐丝珐琅五供和填漆戗金供桌等等器物。我记得从前每年六月二十二日,我家照例接到火神庙住持的请帖,据说这一天是火德真君的诞日,我家并不迷信,但习惯上所谓“有以举之,莫敢废之”,所以也照例应酬。这种上庙烧香的差使总是派我去,当时我已经上初中,当然中学生不会有人接送,可是惟有烧香的事,每次必叫门房派个人随我去。当时我觉得有点可笑,想到戏台上的烧香还愿,不是也有个老家院跟随吗。火神庙临街是一座牌坊(现已不存)。当时已经略有倾斜,匾额有“离德昭明”四字。过了山门才转为坐北朝南的建筑,第一层是灵官殿,第二层是正殿供奉火祖。火祖是一尊红眉红须的神像。后院是玉皇阁、斗母阁,院落很宽敞。当时的住持名字不记得了,是一个白胡子道士,平时穿着旧蓝布褶子,头戴方巾,仙风道骨很好看的。他的大徒弟名叫田子久,是一个很能交际的人,头戴圆道士帽,穿着道袍,小黑胡子,脸上带着酒肉气,我总觉得他像青石山卖符的王老道。有两个道童,当时的岁数,好像比我还小些,梳着两个抓髻,额前有些短发,眉清目秀。当时我觉得他们两人很像《西游记》里描写五庄观内清风明月两个道童的面貌。

    火祖诞日的道场是一次很热闹又很庄严的表演。北京火神庙和白云观做道场是按照道教仪轨,很正规地进行。道士们穿着亮纱道袍,披着绣的法衣,手执法器或乐器;住持穿着鹅黄色亮纱袍,披着缂丝石青地彩色云鹤的法衣,手捧如意,诵经、拜跪……近年在电视屏幕上曾经看过白云观的一次活动,可以说是因陋就简的拼凑,无法和从前相比。

    从火神庙出来顺路就走过“一溜胡同”到一溜河沿。由一溜河沿往北走,当年这里有个庆云楼,门脸在烟袋斜街,后楼坐落在河沿,是北城惟一的山东馆,菜的风格与水平和西城同和居、南城泰丰楼、东城东兴楼都是同等的。后楼隔扇外面是一座有栏杆的平台。夏天吃过饭,在这平台上,正是“荷净纳凉时”。当时在平台上凭栏下望,有一个小席棚,里面总有几个人,一脚踩在板凳上,在吃烤羊肉。有一个人在切肉。这个人在什刹海一带,人都叫他“季傻子”。常听人们说:“今天晚上,咱们到‘季傻子’那里去吃烤肉。”这一种爱称后来渐渐被“烤肉季”这个名称代替了。这个小席棚紧靠着临河第一楼,吃完烤肉到小楼上去喝粥,这个小楼也卖酒,还有苏造肉和几样煮花生、酥鱼等等酒菜。

    从这里过了银锭桥,绕过海潮庵,什刹海北岸最大的建筑物是会贤堂。从前的饭庄和饭馆有共同点,也有不同点。会贤堂属于饭庄,饭庄的菜另是一路,平时是供办生日、办喜事用的。而到夏天在南楼上为赏荷纳凉的顾客所供应的菜是和东兴楼、泰丰楼等一路的风格,但会贤堂自己也有特点。例如,点心中的枣泥酥盒子、冰糖莲子等等都特别好。我对于会贤堂一次最深的印象,是丁卯年五月初八日,我祖母70岁寿日,在会贤堂宴客演戏。我记得的戏有梅兰芳的《醉酒》,余叔岩的《骂曹》,尚和玉的《四平山》,陈德霖、刘景然的《三击掌》,程继仙、萧二顺的《连升店》。正值杨小楼不在北京。所以让他外孙刘宗杨演双出,白天一出《连环套》,晚上一出《长坂坡》。李万春的《战马超》,王少楼的《定军山》,俞少庭的《安天会》,赵绮霞的《荷珠配》等戏。这一天是赵芝香的戏提调。

    会贤堂原来不在北岸。从前我听会贤堂的老掌柜的说过:“会贤堂原在白米斜街,就是张家的那一所房子,张之洞在北岸买了一所房,就是会贤堂。可是当时没有临河这座楼,只是大门里的门房院,进了垂花门,是上房、东西厢房、东西耳房院和后照房,这样一个宅门。张之洞和会贤堂商妥对换了房子。会贤堂拆了原来大门和群房,盖了这座楼。在上房院搭了一个戏台。”大概现在已经无人知道这段换房的过程。

    会贤堂的东边,有一所房子里,当年有个曲会。是陆颖明兄(陆宗达,师大教授,1988年1月逝世)租两间房举办的。每周两次。请老笛师何金海拍曲、吹笛伴唱。前两年有个离开北京四十多年的老朋友岳少白,写信寄诗怀念这个曲会和什刹海。他在信上说,有一次散会出来,踏冰步月,陆颖明吹笛,这个滋味至今不能忘。我回他的信中也附一首诗,步他的原韵。现在把这首诗写在下面,作为《什刹海梦忆录》的结束:

    黄叶飘零尽,寒烟隔岸林。

    笛声惊倦鸟,曲意澈冰心。

    盛会应难再,悲时四序侵。

    离愁望善遣,雾冷自披襟。

    (摘自《故宫退食录》,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12月版,定价:6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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