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文化遗存现今的模样81】
一场江淮地区并不多见的大雪过后,振风塔上寒风彻骨。放眼长江,江水沉静。清初诗人钱澄之当年看到这番景象,脱口吟出:“长江万里此咽喉,吴楚分疆第一州。”这一诗句,成为描写安庆连通南北、雄镇长江的最佳写照。
此时,江堤阳光和暖处,犹有黄梅戏隐约传来:“小女子本姓陶,天天打猪草,昨天起晚了,今天要赶早。”
切莫说这是荒腔野调,翻开1954年成书的《安徽省参加华东区第一次戏曲观摩演出大会选拔预演特刊》(黄梅戏卷),赫然写有:“《打猪草》,王少舫、郑立松、严凤英整理。”
有人说,黄梅戏旧称“三十六大本,七十二小出”,本本背后都有故事,出出句里都有文章。细细数来,这段《打猪草》由三位大师整理,不知多少名角唱过,多少观众听过。
黄梅戏是深深扎根于群众的戏。《打猪草》《蓝桥会》《夫妻观灯》《推车赶会》等小戏,都出自无名艺人之口,再经大师精心批拣、粉墨演唱,广布海宇、传诸后学。由于深受观众喜爱,这些戏唱遍江村市镇、水陆码头,也唱到了朝鲜战场,唱到了国家级的大舞台。
百多年间,黄梅戏从一人自娱的小调,发展到小生、小旦对唱的“二小戏”,然后是连接几出小戏的“串戏”,再到成本大戏,最终走上影视,风靡全国。
黄梅戏艺术家们哪管他春风浩荡还是冬雪凉薄,不论我花团锦簇抑或生涯坎坷,一如既往地唱心事、唱世事、唱故事,管弦声里、锣鼓点上,伴观众悲欣歌哭,吐百姓胸中块垒,说千秋忠义情怀,终于把这乡间的山歌小调唱成了中国五大剧种之一、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很多专业著述认为,黄梅戏源自湖北黄梅县,但安庆人坚信,黄梅戏出自安庆,出自安庆怀宁县石牌镇。“梨园佳子弟,无石不成班”,说的就是石牌镇对中国戏曲的巨大贡献。1982年9月,戏剧家曹禺先生到访石牌镇,深情地说:“作为一个普通的戏剧工作者,我这次来是‘朝圣’的。”如今,石牌镇仍然保留着“出门三五里,处处黄梅声”的浓厚戏剧氛围,锣鼓一响,万人空巷,外媒称这是“中国最著名的乡村音乐”。
实际上,湖北黄梅县紧邻安徽怀宁县,第一声“黄梅腔”到底出自谁家,不可考也不必考。同饮一处长江水,加上说唱艺人极强的流动性,谁是新莺出谷第一声,这个“官司”,便是神仙也断不得。
不过,安庆,作为长江下游重镇,春秋时即为吴楚相争之地,被称为“吴头楚尾”。清乾隆二十五年成为安徽省会。此后或裁或设,几经起伏,但安庆交通枢纽、经济中心、鱼米之乡、文化重镇的环境、地位并未改变。由于人口稠密、交通便捷、文化融通,艺人往来尤为频繁。此地县县有戏、乡乡有腔,茶歌未歇、渔歌又起。史料记载,1790年,安庆艺人组成四大“徽班”,陆续从扬州进京,很快以精湛的演技、多变的唱腔、华美的扮相轰动宫廷、享誉京师。从此“皮黄”盛行,拉开了京剧辉煌的大幕。
在“同光十三绝”——清同治、光绪年间13位最出色的戏曲艺人中,程长庚、卢胜奎、郝兰田、杨月楼都来自安庆。后来成为京剧大师的梅兰芳先生,其母杨长玉女士,也是安庆桐城人。
进京的“徽班”如同明月出天涯,光华灿烂。辗转于江淮间的艺人们亦如星汉散九天,闪耀生辉。蔡仲贤、胡普伢、丁永泉不断开拓戏路,综合“徽调”“莲花落”“五更调”等唱腔,丰富乐队配置,移植其他剧种的故事情节,黄梅戏越发成熟。1932年,丁永泉带班走进安庆城,不久又闯进上海滩,黄梅戏终于登上城市大舞台。更令人瞩目的是,丁永泉的班底中,一位令黄梅戏脱胎换骨、化茧成蝶的女弟子脱颖而出——她就是严凤英。
“我本住在蓬莱村,千里迢迢来投亲。又谁知亲朋故旧无踪影,天涯冷落叹飘零。只要大哥不嫌弃,我愿与你配成婚!”
黄梅戏《天仙配》中七仙女的这段唱词,几乎是严凤英的自我写照:出生在长江边如画小村,辗转于演艺生涯,令她托付终身的,就是一生所爱的黄梅戏,而且终生不渝。
尽管16岁就已出名,成为当时黄梅戏“五大坤旦”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但真正让她大放异彩、妇孺皆知的,还是那部电影《天仙配》。
严凤英在20多年的艺术生涯中,不断汲取兄弟剧种之长,在唱腔和表演方面开拓创新,自成一派。先后主演了黄梅戏舞台剧70多部、电影4部。其中《打猪草》《天仙配》《女驸马》这三部标志性剧目,使黄梅戏实现了定位、扬名、风行三次跨越式发展,登上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在严凤英身上,我们几乎可以看到中国艺术家的优秀基因:舞台上风华绝代,艺术上精益求精,生活中笑对荣辱,骨子里坚定淡泊。如她家乡湖中之莲,灼灼其华又凛不可犯。“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洒脱豪迈之极;“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婵娟”,俏皮中又有些恶作剧的小得意;“不怕天规重重活拆散,我与你天上人间心一条”,则直追“牡丹亭上三生路”的坚定决绝。
1952年,严凤英、王少舫、潘璟琍等人组团赴上海演出,梅兰芳、周信芳、盖叫天、夏衍等戏剧家观看演出,赞不绝口。时任上海音乐学院院长的贺绿汀先生撰文赞赏:“在他们的演出中,我仿佛闻到了农村中泥土的气味,闻到了山花的芳香。”
以严凤英为代表的黄梅戏表演艺术家,把一个年轻剧种培植得千姿百态、生机勃勃。
“每一次科技的进步,都带动了黄梅戏的发展。电影是这样,电视、网络也是这样。”两届梅花奖得主、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韩再芬说。执着于创新,她倾注了多年心血的“徽州女人”系列不仅让她第二次获得梅花奖,更让黄梅戏在艺术上实现了多方面突破。
与很多中国传统戏曲不同,黄梅戏淡妆容、少程式、无流派。脸上少了厚厚的油彩,演员的表情更加生动自然。少用程式化的动作,戏剧创新的空间更大。没有明显的流派风格,“一剧一品格、一戏一样式”的特点更加突出。中国戏曲学院教授谢柏梁说,黄梅戏是最时髦的女子,她永远跟随新型科技视听手段的发展而发展,伴随着现代化消费潮流而翩然起舞,与时代的节奏同步。
黄梅戏无与伦比的包容性让它新奇不断,百变出新。1986年,到访北京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观看了由马兰主演的黄梅戏《无事生非》,并高兴地上台与演职员们合影留念。近400年前的莎翁名作被中国艺术家演绎得活色生香。黄梅戏唱出了“伦敦腔”,一时被传作佳话。
马兰、吴琼、袁玫、吴亚玲、杨俊,一度被人们称作黄梅戏“五朵金花”。她们一边唱,一边把黄梅戏推向更广阔的舞台和受众。吴亚玲的学生、安徽省黄梅戏剧院青年演员袁媛是黄梅戏演员中最年轻的一位梅花奖获得者。在她的演出剧目中,不仅有《天仙配》《女驸马》,更有《共产党宣言》《红梅赞》《五月的鲜花》《青春作伴》等一长串新剧的名字。被誉为新世纪“五朵金花”之一的何云说,她现在一年要演出400多场。在一篇纪念梅花奖创办40周年的文章中,杨俊深情地写道:“戏曲人都一样,只要投入,就是一生。”
记者离开安庆时,正是雪后初阳。走过街间广场、湖边桥头,时时有黄梅戏的声音飘过。是啊,江水滚滚,逝者如斯。可无论岁月如何嬗变,黄梅戏,一直在唱,从未间断……
(本报记者 蔡 闯 常 河 丁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