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戍边史和屯垦史是共和国历史上的壮举。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几代人艰苦劳作,成功让昔日无人驻足的戈壁荒漠变成瓜果飘香的安居之地。维吾尔族作家阿舍是“兵团二代”,出生并成长于新疆南部塔里木河下游的军垦农场。大学毕业后,她生活在宁夏银川,但时空的阻隔并未剪断自己与故乡的血脉情缘。她曾经说过:“故乡给了一个人最初也是最重要的成长记忆和成长经历,是一个人世界观、心灵空间和性格的塑造和养成地,是一位作家审美基因的形成地。我们在年轻时总是对远方有无限向往,但到了中年会变成脚踏实地生活在此处,不断回望往昔与故地。这时候,故乡不再只是个体的记忆和生命体验,而是承载了一方土地和这方土地上人们的历史。”由此可见,阿舍的故乡书写在关注个体命运的同时关涉时代历史的思考。
长篇小说《阿娜河畔》(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入选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发布的“中国好书”2023年9月推荐书目)是阿舍献给故乡和父辈的缅怀之书。作者以宏阔的视野和饱蘸情感的笔墨,叙写了阿娜河畔茂盛农场里两代人的垦荒史和生命史。为了尽可能还原历史的真实,作家在充分调动童年经验和个体记忆的同时,又花费了大量时间去搜集和整理有关资料,举凡农业、工业、教育、水利、科学、医疗等内容均有涉猎。学者式的严谨和精益求精的态度,使得这部小说细节绵密而富于质感,显现出史诗般正大疏阔的气象。在理想的感召和主人翁的豪情下,来自五湖四海的初代垦荒者日夜奋战在广袤无垠的戈壁荒滩上,他们住地窝子,喝咸涩发苦的井水,穿带补丁的衣服,嘴唇因干燥而开裂……艰苦的物质条件和超负荷的劳作,并没有改变他们的美丽初心与昂扬激情。在访谈中,阿舍以质朴的语言向他们表达了崇高的敬意:“无论是20世纪50年代初进疆的解放军、支边青年,抑或是60年代陆续进疆的知识青年,他们都怀着一颗赤诚之心,积极投身国家的建设。他们从不吝啬自己的青春,不怀疑心中的理想。”小说为大时代的普通人立传,将这一段行将消失的生活和历史进行抢救性的发掘。作品通过阿娜河畔垦荒者和建设者的命运境遇,折射出半个多世纪以来社会历史的变迁。《阿娜河畔》接续了现实主义文学的伟大传统,以严肃的态度和良善的心境,看待社会、历史和人性,有着乐观、爽朗和温情的气息。小说中的人物虽然历经磨难,却依然勤恳、本分、宽厚和充满德性。譬如,明双全、明中启父子两代扎根西部公而忘私的奉献精神,成信秀和石昭美母女对爱情的期许和对家园的守护等。
在如实呈现垦荒历史艰巨繁难的同时,阿舍深入生活的细部,发现日常生活中的喜乐和故乡风景的优美。作家运用散点透视的方法,对阿娜河畔的自然风光和民情风俗进行了精细的描写。事实上,西部边地虽然荒凉僻远,却也自有其殊异迷人之处——“戈壁滩的夏夜凉爽宜人,营地里最后一个地窝子里的油灯熄灭之后,白天被改造和开垦的荒原似乎又回到了原初的地老天荒里。恰好是个月圆之夜,银白色的月辉明晃晃的,照在骆驼刺指甲盖大小的绿叶上,照在又虚又软的碱土路面上,照在地窝子门前一团用来当柴烧的野麻上,绿叶白亮亮的,灰土路白亮亮的,野麻枝白亮亮的,让人直以为到处都被刷上了一层银亮的粉,让人总想伸手抚摸这层在夜里亮得如此出奇的东西。”又如,“一望无际的沙漠平湖,黑压压的鱼群,茂密的芦苇荡,白色群鸟……任凭外面的世界风雨飘摇,这里只有海阔天空,只有太阳的万丈光芒和星月无尽的清辉。”西部大地上壮阔雄浑的自然风光内嵌于小说的叙事机制。风景画、风俗画和边地风情的氛围营造,不单是一种诗化或抒情化的文本策略,更根植于阿舍身为“兵团二代”对地域风土人情的真切认知。在田园牧歌的风景中,茂盛农场的建设者为日常生计而奔走,他们随遇而安,并在寻常岁月中寻觅爱、美、欢乐。“一家人都吃得饱饱的,明雨又给家人切了一盘哈密瓜,洗了一盘甜得齁嗓子的无核白葡萄,大伙儿都嚷嚷着没有地方吃了。饭后拾掇利索,明雨哄孩子睡午觉,石昭美给躺在床上、被暖烘烘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的成信秀掏耳朵,母女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明中启与女婿坐在屋门前的一张棋盘小桌前下象棋,棋子一声高一声低地落在棋盘上。”寻常日子有它的坚实、温暖与自足。这些细节化和场景化的描摹,凸现出普通人安妥、适意的现世生存。在这里,阿舍赋予日常的人生景观近乎神圣的尊严与价值。
值得注意的是,在阿舍笔下,地方小传统和日常生活的温情守护并不意味着作品精神视域的狭小。即使地处偏远,阿娜河畔的人们也并不能自外于现代化的进程。随着时代的移步换景,农场及其居民的命运都面临新的变化,包括西北边地与沿海都市、安居农场与返城就业的人生抉择等。
《阿娜河畔》具有沉郁厚重的精神底色,阿舍以女性的细腻和深挚的情感,书写农场普通人的情感历程与心灵世界。小说里的人物常常陷入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境,而错位和复杂的爱情纠葛则令他们的心灵饱受折磨。在自由之爱与道德伦理的悖论中,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遭受灵魂的拷问。他们无奈、委屈,却又无解,唯有缄默和承受。学者李建军认为:“俄罗斯文学的感伤,不是缪塞式的自我中心主义的感伤,也不是哈代的充满悲观情绪和宿命感的感伤,而是一种充满道德热情和人性温暖的感伤。”阿舍坦言《阿娜河畔》的写作深受《静静的顿河》的启发。在对情感的领悟和世事的洞察上,这部小说在叙事的调性上确乎弥漫着“一种充满道德热情和人性温暖的感伤”。作家以同情共感的方式倾诉着人生的残缺和情感的错位,但在感伤的同时,小说的内部又充盈着明朗的色调和理想的激情。
《阿娜河畔》既是一部致敬父辈、回望故乡的抒怀之作,又是一部注目当下、探寻存在的智性之书。在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并置中,生命的喜乐忧患得以展现。小说结尾,茂盛农场被撤销合并,但人虽散,曲未终,它依旧坚实地屹立在西部大地上,并一如既往地庇护和拥抱阿娜河畔的有情众生。
(作者:乌兰其木格,系温州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