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起中国历史上的名士,作为魏晋风骨的代表,“竹林七贤”以其潇洒飘逸的精神气度和旷达超迈的人格品质,可称之典范,以至他们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在后世的流播过程中对诸多领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竹林七贤”从哲学和文学文本中析出,以图像的形式广泛留存于中国美术史中,画史著录的“竹林七贤图”从东晋迄唐而至元明清及近现代,形成了传承有序的发展脉络。
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和王戎七人,以其才情、智识受到当时士人的推崇,“竹林七贤”之称广为流传。传东晋画家顾恺之、史道硕、戴逵,以及南朝刘宋时期画家陆探微等皆以文本为依据创作过“竹林七贤图”,这些作品虽已散佚,但从南京西善桥宫山墓出土的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中,可以一窥彼时的绘画风貌。这幅砖画由近三百枚砖块拼嵌而成,从画面构图及内容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竹林七贤图”在画面布局上承袭了汉代表现圣贤时惯用的“树下人物”图式,以树木与人物横向交替排布的方式组织画面,并借人物情态和道具表现其性情、禀赋、喜好和精神气度,达到“以形写神”的审美境界。南朝刘宋时期文学家颜延之曾对嵇康、阮籍、向秀、刘伶、阮咸“五君”作了细致描述,与《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的画面内容如出一辙。可见,东晋至南朝刘宋时期的“竹林七贤图”大多是对“七贤”的集体写真,可视为历史人物肖像图。
史料文献中对于“竹林七贤”的记述往往更侧重于对其人格与精神的阐释,“竹林”的所指被模糊化。六朝时期,人们通常将“竹林”理解为“竹木林”,且偏重于“林”而非“竹”,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中出现的阔叶竹实际上是一种阔叶乔木。受南朝“寄乐竹林”风尚的影响,竹林逐渐成为士人纵情世外的环境表征和超迈人格的象征符号,但此时竹林元素仍未进入“竹林七贤图”的图像体系之中,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至唐末。
唐代画家韦鉴、常粲曾绘“竹林七贤图”,均散佚。但从现存的晚唐画家孙位绘《高逸图》、唐代“竹林七贤”纹铜镜等图像中可见,唐代“竹林七贤图”与东晋绘画模式仍保持着内在的传承性。不过,画中人物身份相对模糊,个人特点逐渐消失,“七贤”作为文人群体的文化意义得到凸显。此外,画中还常加入侍僮角色,为作品增添了叙事性,削弱了历史人物肖像图的意味,转向对“七贤”雅集场景的描绘。
五代时期的山水画侧重通过营造幽雅、野逸的隐居环境表现画中高士的志趣与理想。而宋元时期的“竹林七贤图”则多以苍筤、修竹等营造“七贤”雅集环境。自此,竹林被正式纳入“竹林七贤图”的图像体系之中,并经由明清时期得到不断强化。《墨缘汇观》著录的元代赵孟頫《竹林七贤图》“全以水墨,细竹为林,地坡用墨渲运,竹学苏文忠,人物淡着色法唐人”。赵孟頫以水墨写竹林,描绘“七贤”雅集场景,已与晋代绘画模式全然不同。
明代仇英、李士达、陈洪绶、盛茂烨等画家创作的“竹林七贤图”各具特色。仇英的《竹林七贤图》中,山石青绿设色艳丽,竹子、树木逸雅秀丽,“七贤”聚散有致,或挥毫泼墨,或吟诗赋词。李士达的《竹林七贤图》中,繁茂的竹林前后错落,其间又置以太湖石,“七贤”的情态一方面忠实于文献记载,如弹阮、抚琴,另一方面又将画者的想象融入其中,如濯足、对语等。陈洪绶笔下的“七贤”则呈现粗眉、立眼、脸部略微拉长的样貌,这种有意夸张的手法塑造了人物怪诞奇崛的形象,更凸显出尘的气质。同时,高古的人物形象与画中古松、奇树相映成趣,营造出高旷、静穆的画面意境。
时至清代,冷枚、沈宗骞、彭旸、任伯年等画家均有“竹林七贤图”传世。冷枚的《竹林七贤图》中,竹林清新翠绿,“七贤”在山石旁读书、阔谈。彭旸的《竹林七贤图》里,竹叶以“介”字法写之,人物分置于竹林各处,或对弈,或抚琴。可见,此时的“竹林七贤图”大多描绘的依然是文人于竹林间雅集的情景。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许多作品中的人物从容貌、衣着到造型、姿态均与史料文献中的“七贤”形象相去甚远,而是融合了不同时期的文人面貌。画家在创作时进一步将“七贤”形象从历史中提炼出来,让青翠欲滴的竹林成为“七贤”的指代,塑造出一幅幅理想化的文人雅集图景。
到了近现代,“竹林七贤图”呈现出崭新的面貌。张大千、钱松嵒、傅抱石等名家皆以此题材进行过创作探索。张大千和傅抱石笔下的《竹林七贤图》弱化对山水的描绘,只取墨竹为背景,幽篁挺秀可人,七贤悠游其间。傅抱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有着强烈的使命感,他熟稔画学文献,故好借传统画题展开创作,寄托怀抱。他从20世纪40年代至60年代作有多幅《竹林七贤图》,画家并不对某一具体人物进行刻画,而是强调对心目中理想的高逸之士的图式化呈现,以散锋笔法勾勒人物的情态与神韵,生趣盎然。同时,背景竹林以淡墨渲染,人物与环境相互融合,营造出朦胧的诗意之美。傅抱石将饱满的情感和文人旨趣融入笔墨,既坚守传统法度,又在传统的基础之上积极探索新路。
中国画史中的“竹林七贤图”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和演变,画面从无竹到有竹,直至竹林元素被不断强化,使得竹林意象成为君子风度的象征,也成为沟通古今士人精神的文化符号。不同时代的画家借此题材表达着对“七贤”人格的赞赏与追慕,并在创作中不断注入新的时代解读,在实现“竹林精神”的历史转化的同时,完成了中国古代士人价值观念的传递与拓展。
(作者:李珊,系湖北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