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皓月当空。一轮明月代表着美丽、诗意与神秘,让人骋意畅怀。于是关于明月的名篇佳句纷至沓来,譬如脍炙人口的唐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等。其实,在唐代小说中,我们能看到更多关于月亮的内容,那里有浪漫的情思、梦幻的色彩、蹁跹的想象,与映照古今的唐诗桴鼓相应,共同形塑着唐人对诗意之月的认知。
从文献记载来看,关于唐代小说里的明月想象,要数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记录最多,其中“天咫”卷载:“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虽是寥寥数语,却成为后世“吴刚伐桂”传说的滥觞。同卷还讲述了太和年间,郑仁本表弟与友人在林中偶遇一白衣仙人,问其来自何方,仙人答曰:“君知月乃七宝合成乎?月势如丸,其影,日烁其凸处也。常有八万二千户修之,予即一数。”月亮如球形,上面的月影正是日光在表面凹凸之处形成的,而他则是“八万二千户”修凿月亮的月工之一。相比较与月球修理工短暂的邂逅这一奇想,同书“壶史”卷叙天师翟乾佑之事更见离奇,他“曾于江岸,与弟子数十玩月,或曰:‘此中竟何有?’翟笑曰:‘可随吾指观。’弟子中两人,见月规半天,琼楼金阙满焉。数息间,不复见”。翟乾佑能把遥远的月亮拉近,让弟子们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只是维持片刻,但也可见其道术高超。
同卷还载唐居士令女贴下弦纸月于壁一事,“长庆初,山人杨隐之在郴州,常寻访道者。有唐居士,土人谓百岁人,杨谒之,因留杨止宿。及夜,呼其女曰:‘可将一下弦月子来。’其女遂帖月于壁上,如片纸耳。唐即起祝之曰:‘今夕有客,可赐光明。’言讫,一室朗若张烛”。唐居士女贴纸月,与张读《宣室志》刻纸为月有异曲同工之妙,“长庆中,有弘农杨晦之,自长安东游吴楚,行至乌江,闻先生高躅,就门往谒。先生戴玄绡巾,衣褐衣,隐几而坐,风骨清美。晦之再拜备礼,先生拱揖而已,命晦之坐其侧。其议论玄畅,迥出意表。晦之愈健慕,于是留宿。是日乃八月十二日也。先生召其女七娘者,乃一老妪也,年七十余,发尽白,扶杖而来,先生谓晦之曰:‘此我女也,惰而不好道,今且老矣。’既而谓七娘曰:‘汝为吾刻纸,状今夕之月,置于室东垣上。’有顷,七娘以纸月施于垣上。夕有奇光自发,洞照一室,纤毫尽辨。晦之惊叹不测”。这种刻纸为月,在后来的《聊斋志异·劳山道士》中还能窥见流风余韵,“师乃剪纸如镜,黏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
皇甫枚《三水小牍》叙九华山道士赵知微“去岁中秋,自朔霖霪,至于望夕,玄真谓同门生曰:‘堪惜良宵而值苦雨。’语顷,赵君忽命侍童曰:‘可备酒果。’遂遍召诸生,谓曰:‘能升天柱峰玩月否?’诸生虽唯应,而窃议以为浓阴駃雨如斯。若果行,将有垫巾角折屐齿之事。少顷,赵君曳杖而出,诸生景从。既辟荆扉,而长天廓清,皓月如昼,扪萝援筱。及峰之巅,赵君处玄豹之茵,诸生藉芳草列侍。俄举巵酒,咏郭景纯游仙诗数篇。诸生有清啸者、步虚者、鼓琴者,以至寒蟾隐于远岑,方归山舍。既各就榻,而凄风飞雨宛然。众方服其奇致”。赵知微这种化苦雨天为朗月天的法术,同书的韩生也具备,相形之下,后者更富有诗意,“桂林有韩生,嗜酒,自云有道术。一日欲自桂过明。同行者二人与俱,止桂林郊外僧寺。韩生夜不睡,自抱一篮,持匏杓,出就庭下。众往视之,则见以杓酌取月光,作倾泻状。韩生曰:‘今夕月色难得,我惧他夕风雨夜黑,留此待缓急尔。’众笑焉。明日取视之,则空篮弊杓如故。众益哂其妄。及舟行至邵平,共坐至江亭下,各命仆办治殽膳,多市酒,期醉。适会天大风,日暮,风益急,灯烛不得张,众大闷。一客忽念前夕事,戏嬲韩生曰:‘子所贮月光,今安在?’韩生抚掌对曰:‘我几忘之!’即狼狈走舟中,取篮杓一挥,则白光缭焉,见于梁栋间。如是连数十挥,一坐遂昼,如秋天晴夜,月色潋滟,秋毫皆睹。众乃大呼,痛饮达四鼓。韩生者又酌取而收之篮,夜乃黑如故”。这则故事里,一个普通的夜晚因为想象浸染了浪漫的色彩,韩生用木杓取一捧月光,黑夜变晴空,奇幻更梦幻。轻逸有趣,令人读之悠然神往。
如果说上述故事还只是纸月、刻月、留月,那么接下来的这个故事更见唐人的精神漫游畅然之至,那就是《宣室志》里的摘月。小说叙唐太和年间,有一个姓周的书生,会道术,途次广陵,舍佛寺中。“会有三四客皆来。时方中秋,其夕霁月澄莹,且吟且望。有说开元时明皇帝游月宫事,因相与叹曰:‘吾辈尘人,固不得至其所矣,奈何?’周生笑曰:‘某常学于师,亦得焉,且能挈月致之怀袂,子信乎?’或患其妄,或喜其奇。生曰:‘吾不为明,则妄矣。’因命虚一室,翳四垣,不使有纤隙。又命以筯数百,呼其僮绳而架之。且告客曰:‘我将梯此取月去,闻呼可来观。’乃闭户久之。数客步庭中,且伺焉。忽觉天地曛晦,仰而视之,即又无纤云。俄闻生呼曰:‘某至矣。’因开其室,生曰:‘月在某衣中耳,请客观焉。’因以举之,其衣中出月寸许,忽一室尽明,寒逼肌骨。生曰:‘子不信我,今信乎?’客再拜谢之,愿收其光。因又闭户,其外尚昏晦,食顷方如初。”周生把筷子当作摘月亮的天梯,摘下来的月亮仅“寸许”,用衣袖盛之,都难掩人间天上,驭风归去的浪漫。
颇有意思的是,这个故事里提及的“开元时明皇帝游月宫事”见载于唐代多种小说,如旧题柳宗元《龙城录》、郑处诲《明皇杂录》、薛用弱《集异记》、牛僧孺《玄怪录》、卢肇《逸史》、郑綮《开天传信记》、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杜光庭《仙传拾遗》等,可见在当时流播甚广。这些记载中,作法携玄宗到月宫的人或是叶净能,或是叶法善,或是罗公远,或是申天师,并不相同,细节也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断增加,但是对月宫的描写基本保持一致,强调是有别于喧嚣凡尘的一块清冷乐土。其中,又以《龙城录》描写更为绮丽详细:“天师引上皇起跃,身如在烟雾中,下视王城崔巍,但闻清香蔼郁,视下若万里琉璃之田。其间见有仙人道士,乘云驾鹤,往来若游戏。少焉,步向前,觉翠色冷光,相射目眩,极寒不可进。下见有素娥十余人,皆皓衣乘白鸾往来,舞笑于广陵大桂树之下。”虽是渲染道士法术高超,但已有学者指出,小说家笔下的广寒清虚之府的想象,实脱胎于佛教典籍的描述。原来唐人对登月的浪漫憧憬,早已融合了佛道两家的文化。
唐代小说里的种种明月想象,实际上是时人玩月情趣的流露。贞元十二年(796年)八月十五夜,诗人欧阳詹与友人聚集于长安赏月赋诗,留下了有名的玩月诗及序,《玩月诗序》可代表着唐代文人对明月尤其是秋月的共同审美感受:
月可玩。玩月,古也。谢赋、鲍诗、朓之庭前、亮之楼中,皆玩月也。贞元十二年,瓯闽君子陈可封游在秦,寓于永崇里华阳观,予与乡人安阳邵楚长、济南林蕴、颍川陈诩,亦旅长安。秋八月十五夜,诣陈之居,修厥玩事。月之为玩,冬则繁霜大寒,夏则蒸云大热。云蔽月,霜侵人。蔽与侵,俱害乎玩。秋之于时,后夏先冬。八月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于夜,又月之中。稽于天道,则寒暑均。取于月数,则蟾兔圆。况埃壒不流,大空悠悠。婵娟裴回,桂华上浮。升东林,入西楼,肌骨与之疏凉,神气与之清冷。
唐代小说家笔下的明月故事,存储着最浪漫的情致和最丰富的想象。这些故事承载了唐人对那片未知天空的梦想,在潜意识里辛苦地织补着我们略显平淡的生活。这也印证了德国作家贝恩德·布伦纳《月亮:从神话诗歌到奇幻科学的人类探索史》一书中的观点:月亮的重要性不只在于它距离地球很近,而在于它在人类的想象力中占有关键地位。
(作者:谷文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