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河边的柳树笼上似有若无的鹅黄的轻烟,天气便一天比一天暖和。洒进室内的阳光一寸一寸地向窗根靠近,人走在户外,随行的影子越来越短,好像要躲起来似的。夏天就这样来临了。
进入六月,北方的天空通常云彩稀疏,仿佛一面硕大无朋的蓝色镜子,日头无遮无拦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伴随着布谷声声,麦子熟了,遍地金黄,蹲在地头似乎可以听到麦穗绽裂的声响,麦香在空气里弥散,甜丝丝的,沁人肺腑。在冀南农村,收麦时节被称为麦天,五黄六月,天气炎热,农事繁忙。白居易的《观刈麦》写道:“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农民割麦子时脚踩热土,背灼烈日,十分辛苦。然而,太阳的暴晒正是麦子喜欢的。小时候看打场,晒得焦干的麦子铺在麦场上,碌碡反复碾轧,麦粒轻松地从麦穗里脱离。虽然热得难受,但农民最乐见的何尝不是这样的天气。他们最怕阴雨天——未及收进仓的麦子可能会发霉发芽。
年少时在生产队参加麦收,队长照顾我年幼,派了我一个轻省的活儿——发要子,即把草绳沿着麦垄放好,便于大人将割下来的麦子捆起来。我正兴头头干着,一个本家嫂子停下镰刀,直起腰对我说:“呦呵,轮到三弟你发疟子啦!”轰然一声,麦田里响起一片笑声。“发要子”谐音“发疟子”,我小屁孩一个,哪里懂得她在开我的玩笑。这个爱开玩笑的嫂子如今已百岁,依然耳聪目明。记得那天日头格外毒,我用手背擦额头上的汗,仰头瞥了一眼,便有如万道金针刺目。地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滚动着汗珠,胳膊上被麦芒扎得满是红点子,像是出了疹子。这时最盼望有风来,即便是热风,也是凉快的。队里派人挑来几桶井拔凉水,放了几粒糖精,喉咙冒烟的众人蜂拥而上,咕咚咕咚一气灌一碗,痛快极了。
夏至那一天,正午时分的北回归线上,太阳当顶,我们这里地处北纬38度,影子就像一截兔子尾巴。此时,禾苗打卷,树叶发蔫,旱地龟裂,狗吐出舌头呼呼喘气,人赤足走在路上,烫得跳脚。梅尧臣在《和蔡仲谋苦热》中云:“大热曝万物,万物不可逃。燥者欲出火,液者欲流膏。飞鸟厌其羽,走兽厌其毛。人亦畏絺绤,况乃服冠袍。”太阳曝晒万物,柴能燃出火,汤可熬成膏,飞鸟走兽厌弃身上的羽和毛,觉得是累赘,人连清凉的葛衣都畏惧,何况还穿袍戴帽。不愧是大诗人,将苦热的感觉写绝了。王维作《苦热行》:“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草木尽焦卷,川泽皆竭涸。轻纨觉衣重,密树苦阴薄。莞簟不可近,絺绤再三濯。”这里也写到了“絺绤”,即葛衣,细布为絺,粗布为绤。《史记》曰:“夏日葛衣,冬日鹿裘。”王维说,天太热了,葛衣都溻湿了,一天要洗好多回。在我们这里,最热时地表温度可达六七十摄氏度,将鸡蛋打破摊在井盖上,能有七八成熟。
在我看来,赤道犹如神话中的扶桑树,是太阳的老巢,光那个“赤”字就有热感。有一年我去新加坡旅游,那里是北纬1度,却没有想象中的酷热,与我们的夏天无太大差别。倒是某次去南纬十几度的澳大利亚凯恩斯,让我有了前所未有的体验。甫下飞机,立时感到热浪扑面,仿佛进入一个大火炉,脸上的皮肤有灼痛感,汗水顺着脸颊、脊梁涔涔流下。太阳似乎就悬在头顶,晃得人眼疼。导游叮嘱说,再热也不可裸露肌肤,否则会灼伤。好在人的适应性很强,“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身体很快就和高温达成了和解。
麦天的热是干热,到了伏天则是溽热,《礼记·月令》谓之“土润溽暑”,集中在小暑大暑节气。《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暑,热也,就热之中分为大小,月初为小,月中为大,今则热气犹大也。”阳光强烈地照射,热量深深地储存于大地内部,地气升腾,水分子在空气中四处游荡,温度高、气压低,给人以闷热之感。这样的天气,人在屋里坐着不动,也会汗流不止,人们称之为“桑拿天”。我想起了夏天的玉米地,秸秆有一人多高,宽宽的叶子密密实实,遮住了日头,挡住了风。我钻进里边拔草,就像钻进蒸笼里,气都喘不匀,浑身是汗,像水洗一般。但天热并不能阻挡人们劳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君看百谷秋,亦自暑中结。田水沸如汤,背叶湿如泼。农夫方夏耘,安坐吾敢食。”“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古人的这些诗句,写出了炎热天气中农人劳动的艰辛,悯农、敬农、惜农的情怀溢于言表。是啊,酷暑难耐之时,能安坐室内享受凉风习习,啖瓜饮冰,自然是件惬意的事情,但不要忘了,此时还有人在街道、在田野、在山岗、在边防挥汗如雨。
夏天万木葱茏,百卉竞艳。有一种毫不起眼却名字显赫的小花叫太阳花,属马齿苋科,一天中早晚不开,阴天闭合,只对着太阳微笑,光照越强花开得越妍,红白青黄,花色斑斓,因此人称太阳花。我想,那些在烈日下奔走忙碌的劳动者不就是一朵朵太阳花吗?此时,我蓦然间孩童一般异想天开,假如能在酷热之时给地球打上伞该有多好,人间暑气顿消,世人共享清凉。
(作者:刘江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