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荟】
外公是一个好面子的人。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每次出门,夏天长裤衬衫,冬天皮鞋大衣,从来不马虎。可能是因为帅气吧,他当兵时留下了许多相片。相片里的外公戴着苏式的船形帽或是北方的大棉帽,即使穿着臃肿的军队棉服,也挡不住飒爽英姿。在他的房间,衣服鞋帽都有固定的位置,不可随意;床上,再大的被子也叠得平整方正,像个豆腐块,外婆总是抱怨,刚晒松软的棉被又被压实了。外公走路飞快,陪他散步时,我偶尔低头看个手机,马上被他落下好一段。外婆笑道:“你外公这是随时要行军打仗呢!”即使后来生病,逢有人来,他依然身板挺直,笑声朗朗。再往后,则不喜人来,因为不想让人看到他病痛中的窝囊样。
外公特别爱和我们讲他在军队里的事。炊事班老冯,山东大汉,大大咧咧的,有点邋遢,可经他手揉搓醒发的面团都白白胖胖的,做出来的大馒头比别人做的要香。大冬天,他们汽车连开拔到抚顺,冰天雪地里,机油被冻住了,汽车发动不了,司机小李耍小聪明,竟然在发动机下烧火解冻,差点把车给燃炸了,还好班长及时制止,改用炭火余温加开水,终于把车给发动了。“当兵没文化是不行的。”外公总结道。
外公1961年以汽车技工兵的身份退伍,因为技术在身,很多单位都希望他去。他最后选择到了农场,因为当时正开发农场,需要大批的技术工人,他要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当时跟他有一样想法的人很多,所以农场聚集了各方来的人才。当时的机务队里,退伍军人特别多,大家以当兵年份区分,“49年兵”“51年兵”“55年兵”……这不是论资排辈,劳苦功高者理所应当受到所有人的尊重。
老周没有技术,只能在机务队里看大门,冬天总披着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军大衣,沉默严肃。机务队的小年轻多,平时毛毛躁躁,有时还斗气耍横,对老周却从不敢造次。外公说老周是“45年兵”,15岁就参军,从解放战争打到抗美援朝,什么人没碰到过,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打理”这些小年轻绰绰有余。我很震惊:“一个打了那么多仗的老战士,可以当很大的官了吧?”外公更震惊:“老战士为什么就得当官?他年轻时打天下,现在来守大门;我年轻时军队里学技术,现在回来为大家修理机器。我们都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在所处的年代做最适合的事,是这些退伍老军人朴素的处世哲学。
外公对老周伯敬重有加,却总是笑话阿宝。阿宝是福建仙游人,瘦高个,是个好脾气,农场老老小小都叫他阿宝,他都欢欢喜喜地应了。阿宝是“49年兵”,当时被国民党拉壮丁,本来是要到台湾去的,解放军打到福建,他就直接参加了解放军,跟着大部队从闽南到了朝鲜战场。战争结束后,别人说要来农场开辟新天地,他就跟着来了。
因为外公结婚晚,我妈又排行最小,我爷爷、我爸都排行老大,所以我的曾祖父竟然只比外公大三岁,都是上世纪30年代出生的。这神奇的辈分!曾祖父是市农垦厅的小职员,兢兢业业做到退休,曾祖母和所有子女一直生活在老家一个偏僻的山村里。直到晚年病痛,生活窘迫时,曾祖父才从箱底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工作证,竟然是一张1948年的战地记者工作证明。市里相关单位赶紧依照政策给这个退伍老军人补办了离休干部手续。“如果早一点认识,你曾祖也可能是我的老战友。”外公有时会开玩笑说,“可这样辈分又乱了。”
后来很多人都搬离了农场,外公也是。“不知道阿宝还在不在。”有时,讲完战友的故事,外公会长叹一声。
曾祖父2014年去世。
外公2019年去世。
这一辈人渐行渐远。
然而在记忆里,外公和他的战友们并未远去,他们的故事,在我的心里,历久弥新。
(作者:黄沁雅,系江西财经大学国际经贸学院2018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