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友】
“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第一单元“胜事传说夸友朋”所展示的作品中,声名显赫的大家作品很多。而吸引我的,则是《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合卷,两帖都是苏东坡写给他的好朋友陈慥陈季常的。
《新岁展庆帖》前帖纵30.2厘米,横48.8厘米,后帖纵29.5厘米,横45.1厘米。据徐邦达先生考证作于北宋元丰四年(1081年)春天,苏东坡46岁,写在他的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诗帖》前两年。信中大意是苏东坡告诉陈季常,李公择要来黄州了,过完正月十五出发,估计月底能到,届时请陈季常过来见见面。李公择是黄庭坚的舅舅,能诗善书,是苏东坡的至交,只是有才无相,林语堂说他又矮又胖。
《人来得书帖》前帖纵30.2厘米,横48.8厘米,后帖纵29.5厘米,横45.1厘米。具体书写时间不详。信中苏东坡对陈季常之兄伯诚之死致以了哀悼与慰问。
我向来偏爱古人书札,不必正襟危坐,不必计较书法作品的章法、字法、墨法,提起笔、蘸上墨,在尺素间走走停停、随遇而安,字里行间荡漾的却是见字如见人的暖暖寸心。这两封信上的毛笔字,苏东坡写得自然流畅、姿态横生,笔墨的丰腴中藏着骨力,线条的凝重中含着秀逸,一如董其昌帖后题跋所记:“东坡真迹,余所见无虑数十卷,皆宋人双勾廓填。坡书本浓,既经填墨,盖不免墨猪之论,唯此二帖则杜老所谓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也。”苏东坡是大文学家,也是大书法家,他的书法,他诸多的名帖不知润泽了古今多少书法研习者。
然而,这件合卷吸引我的,倒并非苏东坡的书法,而是收信人陈季常。
苏东坡与陈季常同为眉州人,两人情谊颇为深厚。《东坡集》卷五十《岐亭五首序》中记苏东坡在北宋元丰三年(1080年)正月被贬黄州时,到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来迎接他的正是陈季常,而后四年两人书信频繁、相见频繁,苏东坡说:“凡余在黄四年,三往见季常,而季常七来见余,盖相从百余日也。七年四月,余量移汝州,自江淮徂洛,送者皆止慈湖,而季常独至九江。”
其实苏东坡与陈家早有渊源,苏东坡20多岁时就在陈季常的父亲陈希亮手下任过职,不过那时候苏东坡少年成名、少年气盛,陈希亮故意端起架子,压过这位锋芒太露的晚辈,两人之间遂生摩擦,成见便越来越深。1063年陈希亮在自家官府后院修了一座凌虚台请苏东坡作一篇记,苏东坡乘机报复给他浇了一头冷水:“东则秦穆公祈年橐泉,南则汉武长杨五柞,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计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天下兴衰,一座凌虚台算得了什么?又怎能长久于世?陈希亮看得明白,但他不改一字,依然吩咐匠人上石勒碑。宋人邵博的《邵氏闻见后录》里记陈希亮曾说:“吾亲苏明允犹子也,某犹孙子也。乎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邪?”苏明允是苏东坡的父亲,“吾亲苏明允犹子也”是有点过了,陈希亮不过比苏明允年长了9岁。不过苏东坡后来应陈季常之请为陈希亮作了《陈公弼传》,传中对当年所为也充满了悔意:“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风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我喜爱昆曲十多年,虽然作为一名昆曲曲友近年参加的曲会越来越少、走近剧场看一出昆曲的演出越来越少,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这天籁般水磨之音的痴迷,从《牡丹亭》到《长生殿》,从《玉簪记》到《琵琶记》,爱恨的纠葛在抑扬顿挫的声调里如此幽怨、如此缠绵,另有诸如《狮吼记·跪池》这类戏,那是昆曲殿堂里的心裁别出了。1961年昆曲泰斗俞振飞与言慧珠有过《狮吼记·跪池》的现场录音,俞振飞饰陈季常,言慧珠饰柳氏,配苏东坡的老生是传字辈的郑传鉴,三人的演绎堪称经典之作。
戏里在演的是,某一回,陈季常赴了苏东坡的春游之约,归来第二天苏东坡去看望陈季常,没想进门瞧见陈季常之妻柳氏正怒目圆睁地责骂陈季常,罚他常跪池边,缘由春游之约上苏东坡请了歌妓做伴。柳氏时而要拿黎杖打他,时而揪他耳朵,季常吓得浑身瑟瑟发抖,不停认错求饶。看热闹的苏东坡来为好朋友打圆场,柳氏气呼呼地则要拿黎杖来打苏东坡,此时苏学士、苏大人成了和事佬。末了陈季常由柳氏揪着耳朵离场。陈季常一边半回头望着身后的苏东坡,一边用两只手在身后向苏东坡不停甩水袖的样子十分生动有趣。一出40分钟的戏,大家看得开心,当了一场“妻管严”的喜剧欣赏,不过俞振飞认为,男人惧内分三种:因恶而惧,因敬而惧,因爱而惧,陈季常之于柳氏当属第三种。
苏东坡后来写过一首《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主要写给吴德仁,吴德仁是吴瑛,字德仁,蕲州蕲春人,为当时名士。黄州离蕲春很近,苏东坡曾到蕲春兰溪赏春,“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便出自他的《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不过苏东坡却未与吴德仁见过面,在诗中诗人表达了对吴悠闲生活的向往,说自己学道、陈季常念佛,都不及吴生活得自在洒脱。然而《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这首诗,最出名的两句是:“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陈季常自号龙丘先生,“狮子吼”在佛经中指如来正声,苏东坡本意说陈季常研习佛理,听到讲解教义,好似狮子吼声振聩发聋,手里的拄杖坠地。谁知传到民间成了戏笑龙丘居士的可怜,谈起佛学、佛法,往往整夜都不睡觉,然而,一听到妻子洪亮的怒骂之声,吓得惊慌失措,连拐杖都离了手。偏巧柳氏是河东人,“河东狮吼”于是成了妇人脾气暴躁凶悍的代名字。陈季常自此落下惧内的声名,于是有了这出《狮吼记》,坊间盛传出了“河东狮吼陈季常,千古风流苏东坡”的名句。“河东狮吼”至今为人们津津乐道。
苏东坡的“朋友圈”中,声名显赫的大家很多。为何陈季常引起了我写文的兴趣,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和苏东坡一样,是个活泼泼,有烟火气的人。
《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合卷历经900多年,递藏有序,今天完好地保存在了北京故宫博物院,继续诉说着它的故事。
(作者:唐吉慧,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上海青年书法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