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张载诞辰1000周年】
船山学是同“希张横渠之正学”密切联系在一起的,这是船山学一个重要的特质和价值取向。正是通过“希张横渠之正学”的学术阐释、研修和创新,船山学上接孔孟道统之端绪,下开清代实学和近代新学之先河,实质上担纲了为中华学脉“续魂”和“固本培元”的工作,使中华正学的血脉得以更为畅通地绵延传承,为后人接续和弘扬中华正学作出了卓越贡献。
船山推崇张横渠之正学是建立在对中华学术史的梳理和对张载学说的义理建构的深度体认和开掘上的。他凭借自己“坐集千古之智”的学术研修功底,通过梳理并总结自先秦以来直至明清时期在中华大地上产生并传播的各家各派的学术宗旨和价值追求,注目于学统与道统、学统与政统等的关系,且从学术自身的内在逻辑、学术正当性以及学脉传承的统一性及其发展的合规律性等角度,认为宋代理学诸子特别是关学的代表人物张载,可谓中华正学的主脉、主流,他们所建构的本体论、人性论、认识论、价值论、道德论、功夫论和历史论整体上代表了中华学术发展的大方向、大格局、大气量和大胸怀,也是中华民族整体利益、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的集中表现。船山认为,在宋明理学各派中,二程之洛学和朱子之闽学虽都是正统儒学,但皆有矫枉过正之偏,所以在战胜异端方面缺乏应有的力量,常常表现出对异端思想的某种妥协或折中。比较而言,只有张载的学说才是“引万派而归墟”的正学,才对孔孟儒家的真义理作出了真正的掘发和阐释,对其真精神作出了真正的光大和弘扬。但由于张载是没有官职的平民百姓,且门人中又缺乏强有力的人物予以颇具社会性或广泛性的传承推广,于是导致了“是以其道之行,曾不得与邵康节之数学相与颉颃,而世之信从者寡,故道之诚然者不著”(《张载正蒙注·序论》)的学术效应。这就大大影响了张载之正学应有价值的发挥,应有地位的确立。在船山看来,如果张载的正学思想能够得到有效的传承和弘扬,并用张载之学“正童蒙之志于始”,那么,佛教宣说的那些非生非死之狂惑就将“不折而自摧”,陆王心学那些过度主观化的观点亦会得到有效的抵制。正是基于这种认识,王船山试图以自己“力不能企”的学术功底去竭力光大弘扬张横渠的正学,进而使其真正造福于中华生民。这是船山认定的学术志业,也是他试图通过弘扬张横渠的正学来找到一条实现中华民族“阙而复振”“衰而复兴”之正确道路的学术动因。
整体上看,船山推崇张载之学是因为张载之学往上继承了孔孟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术志向以及志道据德的学术追求且极大地彰显了忠孝合论的家国情怀,往下具有挽救后来者学术之失的功能,使人们始终着眼于“穷神”“知化”和“崇德”的人生正途,其理论的力量如同天上的皎日可以照彻地上的幽暗,使人顿生一种思想的光明。
具体而言,船山推崇张载之学还因为张载之学提出了一系列极深研几、大公至正的理论命题和观点,建构起了一个完整严密的关学理论体系。
首先,船山推崇张载之学在于张载“以正童蒙之志于始”的学术追求,他把引导学生学做圣人作为为师立教之本。张载著有《正蒙》一书,较好地论述了“正蒙”以及与之相关的“正学”之丰富含义,比较全面系统地阐发了《易经》“蒙以养正,圣功也”的思想主旨,揭示了启蒙教育何以必须朝向“养正”和走向正学的内在因由。张载认为,启蒙教育应当以培养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道德观为目的,使初学之子一开始接受教育就进入正道之端口,并向着大中至正之道的方向前行,这是教育工作者必须明确的道理。只有中正才能“贯天下之道”,只有中正才能培养学生“得所止”和“至于大”的学习品德和人生气量。在船山看来,张载《正蒙》一书旨在“使蒙者不失其正”,培育学生从一发蒙就要“养正”,建构的就是儒家的正学观和正学体系,值得我们去希冀和弘扬。
其次,船山推崇张载之学在于张载提出了“大其心”的命题和主张,认为只有“大其心”才能“体天下之物”。“大其心”是一个“立乎其大”和“致广大”的发展过程,也是一个克服人之自然属性的各种局限,不断提升认识自己和改造自己最后朝向发展自己和完善自己的过程。“大其心”既有认识论上尽量扩展人的认识能力去更好地认识天下万物的内在机理及其发展规律的一面,更有价值论和道德论超越人自身现有的各种认识和行为局限,通过道德修养和道德行为实践去实现与“天道”合一的目的论希求。这是一个主体通过扩充人自身的认识能力去更好地认识和把握客观世界,同时也是借助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来更好地认识和改造主观世界的主客互动互建和天人合道的过程。
再次,船山推崇张载之学在于张载提出了“穷神、知化、达天德之蕴”的价值追求及其精神建构。“穷神知化”就是要使学生努力探赜索隐,穷尽“天神”的奥秘,知晓天地万化的常理,进而自觉地去达到与天合一的目的或境地。“达天德之蕴”既是一种功夫论的攀越,也是一种目的论的状态,意味着人们通过穷神知化的活动能够认识并效法天德的神韵,进而在内在德性上与天德和合。人要达到穷神知化的理想目标并不能依靠智力的提升来达成,必须而且应该通过“德盛仁熟之致”即道德修养达到极盛圆熟的路径来达成。崇德内含了扩充本性所具的向善之端,持久地去体悟天道天神,进而造就一个合乎德性的自我,达到与天道天德合一的境地。
复次,船山推崇张载之学在于张载建构了一个肯定人的价值并主张仁民爱物的伦理价值体系。人在宇宙生化的过程中是得天地万物之精华的灵性存在物,有着生于土而以天参为性的生存特质,并能自觉地以天所赋予人的知觉灵动师法天地之化,更好地体恤天地之道,与天地合其德。张载在《西铭》中极大地发展了孟子仁民爱物的思想,将天下之人视为同胞兄弟,将世间万物视作我们友好的同辈,进而主张“尊高年”“慈孤弱”,举凡天下那些鳏寡孤独老弱病残,都是我们应当去关心的兄弟姐妹,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种积极且达观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此即“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生而为人,不管处于富贵的境况,还是处于贫贱的境遇,都要按照道德的要求来行事。如果处于富贵福泽的境遇,那就应当知福知恩,学会与大家共同增进人生的幸福感,使我们的生活质量能够有所提高。如果处于贫贱忧戚的状态,那也不要悲观绝望,应当考虑到这是上天有意在考验我们的意志和品格,是使我们走向人生成功的必要磨炼。而对待生命亦应取积极而自然的态度,活着一天就要好好地顺应天理,尽职尽责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力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活出一份人生的自信、尊严和幸福。对于死亡,亦应该取一种豁达达观的态度。死得安宁、安详、安定,未尝不是一种人生的幸福和德性的收获。
最后,船山推崇张载之学在于张载之学有着“辟佛老而正人心”“贞生死以尽人道”的学术指向和价值追求。张载用自己的气化论和存神尽性的人生观批判了佛道二教的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人生观,认为无论是佛教的“无生”还是道教的“长生”都是没有认识到宇宙气化运动的本质和规律,犯了割裂本体与现象的错误,都脱离了生命的正道。在船山看来,“贞生死以尽人道”是张载之绝学的主旨和价值旨归,有着“发前圣之蕴,以辟佛老而正人心”的独特功能。“贞生死”内含有正确地认识生死,既不能陷入“方死方生,方生方死”的生死轮回论陷阱之中,也不能以生死为空无、堕入贪生怕死的泥潭之中,贞生死的目的是更好地尽人道,即发挥生命的主观能动性、积极性和创造性,在存神尽性中实现生命的价值,真正做到生得有意义,死得有价值。
船山“希张横渠之正学”的意义不仅使得张横渠的正学思想重新光耀于世,而且使得孔孟儒学的真精神得到了新的发展与弘扬,同时也使得船山自己建构起了一种既继承张载又超越张载的学术思想体系。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通过将船山与明清之际的诸思想大家以及与宋明诸儒加以比较得出结论,认为船山之学,继承了横渠长于精思、显真明体的传统,同时又能“旁治老庄佛理”,并能于“心理入微处推见症结”,“切中流俗病痛”,进而生发出“豁蒙辟昧之力”,从而超越了横渠之学,具有“掩诸家而上之”的特点。船山通过对张横渠正学的“精绎而畅衍之”,阐发了一系列“破块启蒙”的思想命题和观点,使得船山学在“坐集千古之智”的基础上别开生面,成为中国传统学术继往开来的一座高峰。
(作者:王泽应,系湖南师范大学道德文化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