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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10月11日 星期日

    问海

    作者:刘先琴 《光明日报》( 2020年10月11日 11版)

        王安石《读史》句(书法)张海

        望崦恐鹈(书法)张海

        自作论书诗(书法)张海

        “张海的名字从何而来?”

        两周前,接到约稿电话,开始思考采访提纲时,首先冒出的就是这个问号。

        写作永远与遗憾同行,12年前,张海荣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时,报社安排了他的人物报道。本人不擅书法,对个中流派类别,技艺章法,甚至行草篆隶都有混淆,却洋洋洒洒发表了一个整版的报告文学。是的,这是记者的看家本事,不懂却能找到那个陌生行当的最懂。我采访了数位书法评论家,又刚好与主人公参加一个文化考察团同行数日,把见到听到的融入其中,一篇《字如其人见张海》还得到不少读者的青睐。然而,从完稿到见报,莫名的失落挥之不去,那是悟到对没有做到的期待,是怒放定格在花蕾、晨露跌落在日出前的追悔,特别是文章发表不久,我参观了先生的个展……

        遗憾是一粒种子,终会在不经意间从岁月深处发芽,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刻竟然发生在南极之行的大西洋之上。似乎已经模糊的心结蓦然清晰,有了开头的那个问号。

        那是一个特殊的日子,2019年12月21日,朋友们关于冬至到来的微信问候提醒我,此时的我置身于南极的夏至,会有奇幻的极昼。是日,我在凌晨北半球最黑暗的时刻,从房间来到甲板的落地窗前,但见周遭笼罩在铺天盖地的白光之中,天上有云无鸟,无边寂静柔曼成漂浮的细纱,追随围绕在身旁。目光投向大海的那一刻,心房被无声打开,同样是海,同样是白天,海水颜色不是月光下的莹白,日出时的斑斓,更不是太阳照射的蔚蓝,那是一种凝固了的色彩,蓝得发黑,黑得透明,从眼前舒展开来,直到天际。瞬间的惊愕唤醒了记忆,这是在北京,在中国美术馆,一脚踏进“岁月如歌 张海书法展”展厅的感觉!

        那天,漫步在纸张与文字组成的方阵里,你会感到无声的潮水汹涌而至,浸润肺腑,拍打心胸。

        那是张海的楷书,这种诞生之日就成为“书中楷范”的字体,用来书写皇家训诫官府铭诔,自带显赫尊崇,规矩严苛,变化不易。张海出生于魏碑故乡洛阳偃师,他遍临碑帖,耳濡目染。日复一日地凝视端详里,那些千年顽石上的刀痕,竟然化作思绪万丈,追及想象这些硬朗刻板的字迹。初写未刻时该是什么模样,倘若斧凿换作狼毫,纸上定有墨汁的氤氲浸漫,笔锋的温润灵动吧。那时的写者正值年少,张海回忆自己出生农村面对犁耧锄耙拙手笨脚,唯有拿起毛笔挥洒自如。他毫无顾忌地将想象中的楷书写进那个时代的标语板报,久之,自己也吃惊地发现,楷体的端庄里有了流动,沉静中生发空灵,那是他的心之所向,欢喜中就刻意保留反复打磨,就有了美术馆大厅显眼处,那副书写《鲍照·边关诗》的楷书条屏。横撇竖捺如荷茎蜻蜓,纹丝不动却有翅翼闪亮,勾弯点转是荷叶上的水珠,只有轻风才能留下瞬间润滑,他们是仪仗,有序排列却能听到步履铿锵,他们是琴弦,静止里凝固着风情万种……极地尽头有冬夏交至,海水无言能见证日月同辉,楷书就是这样被赋予了生命,千年魂魄静穆在宣纸之上!

        接下来的航行中,大西洋就是这样用永不重复的风景,一次次印证着我对一位大家的认知。

        环岛航行终会过去,通往极地的海路更加显现极地的模样。海风在这里似乎没有了方向,海水八面而来,浪涛被高高托举,重重放下,天地间有看不见的力量,指挥浪涛和他一起,呼啸在没有尽头的大海之上。这不是张海的行草吗?当他的八尺条屏《苏辙(黄州快哉亭记)》,从美术馆大墙上瀑布般垂泻而下时,那些被书法界津津乐道,观者过目难忘的草书破锋、绝妙的拖笔,是他物我两忘、沉浸在创作高潮中的灵感绽放,是大洋与飓风最佳角度的拥抱,日月与潮汐稍纵即逝的辉映。

        雨来了,雪来了,雨滴带着亿万年冰川化雾的厚重,雪花飘舞着极地极冷的瑰丽,他们义无反顾地投入大洋,浪高化雨,海阔融雪,天地间就有了和谐至美的画面。这是张海的隶书,隶书是被汉朝文字学家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列入最后第八种的书体,以其独步书坛者甚少。张海研习书法从未停歇,自言隶书的创作过程最长,一次风雨交加的水上航行让他悟出,行草书在诸种书体中最便于利用点画、结体变化抒发情性,反映个人意志。若直接由行草过渡,就如小舟在风浪中九十度转弯,极可能招致失败。于是采取迂回手法,选择由汉简入手。尝试将隶书不可或缺的“雁尾”隐去写实增加灵动,将汉简中的那些类似行书的“挑”笔明显起来,并无突兀之感,却使汉隶在典雅工稳持重之外,平添了轻盈之气、跳跃之感。隶书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却形象鲜明地盖上了张海行草的印记,“草隶”或“隶草”的新鲜叫法,从此与张海连在了一起。

        被学术界称为“四书融合”的张海,篆书虽然缘于教授学生之需,但张海与生俱来的对书法的敬畏钟情,使得他在这个种类繁多,难以辨认的书体上同样有所建树。在他的个展上,八尺横批“人淡如菊”四个大大的篆字,留住不少观者的脚步。伫立字下,我久久陷入沉思,一页白纸,一管墨毫,纸无言,笔无色,书者是用怎样强大的功力,营造了眼前的存在:巨大不失精致,拙朴内藏纤巧,静稳的结构里能看到灵动,强健的笔画中分明有柔美缠绕……世间万物何曾在哪个刹那,能够把诸多对立和谐掺揉,万千美好交融呈现?有的,是那一天,那一刻,我们从高高的游轮上降至海面,换乘登陆艇在极地浮冰区巡游,与一块巨大的浮冰并行而过,但见冰上有道道裂痕,经年累月的水击冰冻之中,它少了大山裂谷的凶险,多了浪花抚摸的柔滑,深浅不同的痕迹在海水的反射里朦胧出梦幻般的色彩。试想,当它从亿万年的冰峰上轰然落下,千丈浪花击打出的纹路,被寒来冰封,让暑往融化,谁说极地飓风无形,谁言海上春夏无影,大自然就是这样留下了神工鬼斧的造化,张海呈现给我们的大篆,就是那一刻海量岁月积淀的海上奇观!

        魏碑唐楷的海量临帖,典籍的海量阅读,常年自囚斗室专注于纸上磨墨的海量习书,终于成就了张海自称“一厘米”高度的超越,那是海水化雾,雾凝雨雪的循环,是冻雪成冰,冰融大海的修炼!

        为了这篇短文,我查阅了“写”字的含义,方知自己的无知,方知开头提问的多余:写同“泻”,原本纸上挥毫就含水之宣泄奔腾之意,张海已经写成了大海,海深无法丈量,海阔不见彼岸……

        初秋,为迎接河南省书法家协会四十周年庆典,“张海八十初度新作展”已经在河南省美术馆开幕。幸运我们身在中原,海的涛声可闻可见。

        (作者:刘先琴,系本报高级记者、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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