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吱呀一声,推开厚重的木门,乡村的第一缕光亮照进我们的生活。奶奶摸着我的小脑袋,对着这满是光的世界说,生活一天天开始,人一寸寸长高,事理一点点明了。
奶奶告诉我,有光,心里头每个角落就亮堂了。
奶奶总是早早地起了床,一脸的笑,端坐在荷塘边的木椅上,看清晨之光渐渐明亮,黑暗渐渐消退。她乐呵呵的,和身边经过的男女老少一个个打着招呼:“起得早啊,捡块宝哩!”大伙就笑:“承奶奶贵言。”
在每个桃花夭夭的春天,奶奶总要久久地摸我的头,自言自语:“嗯,壮了。嗯,高了。”然后,牵我到门前的桃树下比画着。要我站直了,拿把柴刀在树身上划一横。她一脸春光,呵呵笑着:“过了年,奶奶瘦一圈,树高一轮,伟宝又长一寸了。”
我长大了,奶奶催促爹娘把我送去学堂,好早早地飞上枝头。大队没有像样的教室,于是把一个好好的榨油坊改装了。那些油光发亮厚厚的木榨和宽宽的木门,他们毫不心痛,拆下来做了我们上课用的黑板和课桌椅。课堂上,那一个个白色的方块粉笔字,是我们眼前的一片光。我们如饥似渴,上一堂课远远胜过吃一顿美味佳肴。老师在讲台上讲,有了知识的光,孩子们的心灵就不会暗,乡村就不会孤独。
夜晚走山路,举一个火把,心里就会亮堂堂的。奶奶常站在进山的路口,把火把递给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过路人,并长长地喊一声,给人壮胆,给人力量。奶奶总是说,心里亮堂堂的,你的夜就不会黑。乡里乡外的人,走我们那儿的山路,都不怕,就算见不到人也不会慌,进山路口的老树上总是预备有火把和柴火。冻了,先烧点柴火暖暖身,再“哟嗬哟嗬”大喊一声,胸有成竹地进山,黑暗中准会有人长长地答应一声。
乡村的阳光下,总是笼罩着一团和气。人们与动物相处,和善良的鸡鸭说着话,跟勤劳的老牛交换着眼神,把贪吃贪睡的猪养得白白胖胖,和山上的飞禽走兽也和睦相处。那些年,山上的野兔满地跑,鸟雀常常飞落在我们的肩上。
下雪了,纷纷扬扬,天地一片光亮,地上仿佛铺了一床厚厚的棉絮,无边无际。转眼,看不见阡陌田野,看不见山川河流,看不见草垛房屋,也看不见进山的路。然而,路是人走出来的,再大的雪也封不住村人的脚,再冷的天也冻不住火热的心。不知是谁先迈开脚去闯世界的,雪白的大地上留下了两行脚印。不久,又多了两行。渐渐地,一串串脚印,深深浅浅,弯弯曲曲,长长地通向远方。跟着那些脚印,走在乡村的大地上,不会跌倒,不会迷路,不会掉进陷阱。
生命如树,我大了,桃树高了,奶奶老了。奶奶立在我的面前,犹如一棵干枯的桃树。但我知道,那干枯的枝干里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多年以后,站在老家门前的那棵桃树下,我仿佛看见桃树幻化成了奶奶。它笔直地立在我面前,静静地伸展枝条,摇曳着一树灼灼的光。
(作者: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