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身边一些朋友开始失眠,我却没有这样的困扰。我想,这是向塘对我的馈赠。
向塘是赣抚平原上的一个小镇,隶属于南昌市南昌县。镇虽小,却因其重要的铁路枢纽地位而成为一个交通重镇。向塘有两个火车站,从我出生的上世纪70年代到离开时的90年代,经停两站的火车多得数不清。迷宫一样纵横交错的铁轨把天南海北的旅客输送到祖国的四面八方。
从出生到外出读大学,我一直居住在向塘铁路附近,房子和铁轨之间仅隔着几亩稻田。万籁俱寂的夜里,汽笛高亢又略带潮湿的“呜呜”声、车轮转动与铁轨碰撞发出的“哐当哐当”声,还有排气阀“呲呲呲”的喷气声,此起彼伏。铁路边长大的孩子从来不会因为火车的喧闹而睡不着觉,相反,枕着沉沉夜色中时不时传来的轰鸣声,我们睡得香甜又安稳。
早上醒来,从窗户往外望,经常可以看见绿色的火车穿过田野,我就一节节地数,我学会算数大概就是从数车厢开始的。
大学毕业留在南昌工作后,我常提醒自己,工作的繁复、生活中的一地鸡毛、人际关系的是非,都是火车发出的各种声响,它响它的,我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安静从容。没有什么不是睡一觉就能解决的,天亮之后,所有的嘈杂都会变成在田野间穿行的列车,变成我在窗边掰着指头看的风景。
那时,我的父母都在向塘火车站工作,我不上学时,许多日子是跟着父母在站台度过的。
火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在它们的吞吞吐吐之间,我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西装革履的、衣衫褴褛的,黑的白的、美的丑的、胖的瘦的,拎包的、推箱的、挑担的,孤单的、拖家带口的,彬彬有礼的、胡搅蛮缠的,安静的、大呼小叫的,喜悦的、忧伤的,那些陌生人鱼贯经过我的面前。他们可能不会注意到站台上的一个小女孩观察着他们匆匆赶路,听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和五花八门的方言俚语。在家门口,我就见识了所谓的诗和远方。
火车也会不时把小镇里的人输送往远方。经常有军列经过向塘西站,新兵集中点也常设在向塘铁路卫校。我高中时的男同学,以及儿时的伙伴都是从向塘西火车站乘上军列开往部队的。有一年,两位同学分别去海南和新疆,成为海军和陆军的一员。送站的亲人把站台挤得水泄不通,车窗内外泪眼相看,不忍离别的话说了一茬又一茬。列车启动的一刹那,人们鼓起掌来,整个车站沸腾了,人群呼唤着不同的名字,追随着列车奔跑,看着列车消失在视线里。
火车不仅有客运,还有货运。在我的记忆里,那些长得灰头土脸、泛着铁锈色的是货车。货车上经常是整车整车的猪、鸡、鸭、鹅,整车整车的煤炭、布匹,南货北运,北货南运,我不知道它们运向哪里,它们如血流一样顺着铁轨流淌。客车也有行李车厢,托运大宗行李,一般在车头后一节车厢。70年代我家的那台缝纫机就是远方亲戚托运而来的,母亲收到后像收到了宝,欢喜了好多天。
这些见识让我显出超龄的成熟,长大后奔向任何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胆怯,只有解密般的新奇:噢,原来你在这里,原来你是这样的。
铁路也带给我未来可期的信心和安全感。轨道是固定的,有明确的站点,不像乡间公路,汽车走着走着就可能迷路。更不像大海,哪里都是路,哪里都不是路,必须有强大的罗盘系统才能辨别方向。铁轨上的远方都是到达时刻明确的远方,只要不搭错车,即便晚点,也一定会到达。
铁路给予的这种乐观精神,让我总是对生活充满信心。我相信,一旦认准了自己喜欢的职业,确定了小目标,我只需要朝前走,中途也许会因种种原因延误,没有关系,耐心等候,多坚持一会儿,人生就会到达令人期待的远方。
离开向塘二十多年了,近些年,随着南昌西站等高铁站一一建成,向塘站的客流量没有以前那么大了,向塘西站也已经没有客运车了,成为铁路编组站。听说,向塘正在经历一次涅槃,利用便利的交通条件,逐步转型为物流之都。
从南昌到向塘,30多公里的距离,驱车40分钟便能到达。我偶尔会回到小镇,还是老房子,还是铁路边。每次回去,我都会像小时候一样,在没有火车的铁轨上散步,这时,和铁路有关的声响、画面就会扑面而来,在心里汇聚成一种激情和力量,让我每次从向塘回到南昌,人生便像是开始了新一轮的出发。
(作者:金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