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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9月16日 星期三

    古城之秋,献给古城的一点纪念

    作者:肖复兴 《光明日报》( 2020年09月16日 16版)

        旧时永定门 肖复兴绘

        海柏胡同秋景 肖复兴绘

        【著书者说】

        曾经读过《明清北京城垣和城门》。这是一本2003年出版的旧书,作者是北京的画家张先得先生。比起画过北京风俗画的陈师曾、王羽仪等画家,他没有他们那样出名。但是,在这本书里,看到他集中笔墨画的老北京全部城门共九十幅水彩画,是那样的真切而亲切,特别是看到他书后记里的这样一段话:“十三岁辍学到天津当学徒,五年只回北京三次,每当火车经过永定门、东便门、东南角箭楼、崇文门时,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总觉得心里阵阵发热,那些城门楼如同翘盼着游子归来的家人。走出北京站,正对正阳门箭楼、城楼,就觉得自己已经到家了……”让我特别感动。在我人生七十三年的岁月里,除去有六年在北大荒,其余时间都是生活在北京。即便在那六年每一次坐火车从北大荒回北京,看到东便门的箭楼;走出北京站,坐20路公交车,在前门下车回家,迎面看到高耸的前门楼子,和张先生一样,到家了的感觉油然从心里涌出。

        岁月更迭,世事沧桑,对于北京这座城市的感情一直未变,关于北京的书写便一直在坚持。三年前,在三联生活书店的信任和鼓励下,我开始写作《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一书。此前,我已经写了《蓝调城南》《八大胡同捌章》《我们的老院》,这本新书还能再写什么?审视前作,《蓝调城南》写的是地理与人文,《我们的老院》写的是人生与时代,《八大胡同捌章》是集一地作历史的钩沉,而作为老北京历史遗存中富于地域特色并具有概括性和象征性的文化现象,似乎涉水不深,留有空白,可以再一试深浅。

        这样一想,写作的底气和欲望多少增加一些。

        我需要大量占用资料,才可以让自己的写作不至于捉襟见肘,才可以让遥远的过去和现在链接,亦即这本书的书名《咫尺天涯》。我心里清楚,除了占有文字资料,其他方面,也不要放过,比如绘画,比如老照片,比如旧音像。

        陈师曾的三十四幅《北京风俗》,1926年在《北洋画报》连载之后名声大噪。七十年后,王羽仪先生一百零三幅《旧京风俗百图》也很有名。但是,清同光年间印制的《北京民间风俗百图》,知道的人不算太多,起码我是第一次看到。将这三本画册对比看,可以看出一百多年之间老北京市井生活中民风民俗的传承与变化,也可以看出不同时代画家的理解和感情,更可以看出老北京民俗所蕴含独有的文化魅力。

        非常幸运,我找到一张1942年发行的老唱片,内有当时艺名“荷花女”的女孩子16岁时的录音,其中有她唱的一段太平歌词,专门把老北京各式各样的点心花式串烧一起,描绘成一场激烈战斗中披挂上阵的各路兵马。“那槽子糕坐骑着一匹萨其的马”,那“芙蓉糕粉面是自来的红”……唱得真的是令人会心会意,将对老北京那一份独到的感情唱得淋漓尽致。无疑,要非常感谢这些材料,帮助了我,丰富了这本书。

        我还想把要写的地方重新走一走,而不坠入故纸堆中,只作历史的钩沉。特别是那些尚在的历史遗存,最为珍贵,是历史存活于今天的物证。写《北京老饭庄》,几次走访西打磨厂和煤市街,寻访老饭庄福寿堂和致美斋。亲眼看到它们,和在书中或老照片中看到它们,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亲眼看到福寿堂,当年瑞蚨祥的孟家、马聚源的马家,内联升的赵家在这里办酒席,王瑶卿、杨小楼、尚小云等京剧名宿在这里唱堂会,它还是无声电影在中国的第一次放映地。这样有名的一家冷饭庄,是怎么样一点点消逝的。直到最后一次看到它的大门前被铁栏杆围住,院里已经被拆得一片凋零,我还是钻了进去,看见当年唱堂会的旧戏台前一株石榴树,满树的红花没心没肺在怒放。

        我亲眼看到致美斋那二层木楼,尽管老态龙钟,残破不堪,至今顽强健在,几次到那里,尽管木楼梯摇摇欲坠,我都要走上去,站在上面,看楼下梁实秋先生写过的那棵老树,摇动着阔大的叶子,像是一次次和我在说些什么。去年夏天,孩子带着他的孩子从国外回北京探亲,我还特意带着他们去了一趟致美斋,再一次爬上木楼梯,再一次看那棵老树,告诉他们当年这里的繁华与热闹,老树老楼老院,无语沧桑。但是,如果没有了它们,老北京便只剩下了传说和故事,而这传说和故事,便也就失去了依托的背景。地理的肌理,连接着历史与现今的脉动。

        在下笔之前,我还给自己定下这样一个目标,尽管写的是老北京的历史遗存,是老北京的文化现象,还是要写进自己。无我的文章,是不及物的,也是我需要避免的。因此,在这本书中,有很多地方写的是胡同的声音、胡同的名字、京城的树木、京城的门联之类大范围的现象,但还是要让读者看到作者的存在。比如,和我国深山藏古寺的传统不同,为什么会有上千座庙曾经藏在北京的胡同里,除了写到历史的原因和时代变迁中的庙对于北京人生活与生存的变化,我写了自己小学读书时由庙变成学校的经历,写了我亲眼看见观音阁不远处怀抱香烛跪在地上的老奶奶。

        我写了在四合院西府海棠树下和前辈作家叶圣陶先生一家三代的温馨交往;写了我遍访宣南四大古藤所在地:杨梅竹斜街梁诗正的清勤堂,虎坊桥纪晓岚的阅微草堂,海柏胡同朱彝尊的古藤书屋、孔尚任的岸堂,寻找当年紫藤盛开如锦的凭证,见证它们如今的在与不在,如何在我眼皮底下凋零或消失。在《北京老饭庄》里,我写了小时候闹灾时候偷偷到老街广裕小饭馆吃的那一碗羞愧的盖浇饭,写了插队回北京探亲时朋友请我到翠华楼喝的那一碗难忘的蛋花汤,以及在便宜坊老店的一次巧遇,最后一次带父母去全聚德……写的这些事很小,只是细节,却是推动历史的后坐力,让今天的回忆,能够含温带热一些,不至于空泛而只流连发黄册页上漫漶的字迹间。

        有了这样几方面的准备,下笔多少有了些底气。下笔之前,我又借到侯仁之先生的《北平历史地理》,此书是侯仁之先生在英国利物浦大学读书时候的博士论文,1949年,他38岁。从早期的边疆之城,到元明清的王朝之都;从蓟城,到金中都城、元大都城、明清都城;侯仁之先生为我们清晰地勾勒出北京这座古城政治历史与地理地位的变迁。他以人文地理与历史地理相结合的现代治学理念,写出了我国第一部关于一座城市的历史地理的专著。其占有材料之丰富,实际田野考察与研究的功夫之深厚,并有自己精确的手制绘图。重读此书,为的是向前辈学习,即使无法做到前辈那样,却也想努力,便在写作这本书的同时也画了一些老北京的速写。七年前的秋天,侯仁之先生逝世的时候,我曾写过一首小诗:一卷古都辨从头,沧桑文字入高秋。话燕说蓟寻烟树,裹药笺书诉帝州。地理不辞足下苦,天心常上梦中忧。后门桥记青春忆,到老中轴念未休。出版这本《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时,编辑希望我手写最后一联,印在书的封底,算是对先生的一份敬仰与纪念吧。

        陈宗藩先生《燕都丛考》于1930年出版时,王蝉斋曾题诗有句:“几度沧桑感旧京,街衢宫苑总关情。”之所以以一己残存之力却顽强关于老北京的书写,正在于秉承陈宗藩先生这一份“总关情”,亦即侯仁之先生的那一份“念未休”。

        一晃,又一个秋天到了,天高云淡,北京难得的好天气。又想起侯仁之先生,想起陈宗蕃先生,也想起很多对老北京深怀情感并付出努力的前辈。这本小书是在他们的激励下写成的,也算是向他们的一份致敬。

        时光荏苒,今年正是明成祖迁都建立北京城六百周年。布罗茨基曾经说:“归根结底,每个作家都追求同样的东西: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如果无法阻止现在的流逝,那么,写作《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起码可以让我们重获过去,让消失的老北京在纸页间、在记忆中复活。这本小书算作是古城之秋,献给这座古城的一点纪念。

        (作者:肖复兴,系作家,已出版文学作品50余部,新作《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近期由三联生活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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