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封演生活在天宝到大历年间,是陆羽同时代的人,所著《封氏闻见记》(约八世纪末)卷六,有“饮茶”一项,讲的是唐代中叶饮茶风尚由南至北,在中原地区开始普遍的情况。其中特别提到陆羽撰著《茶经》的贡献:“楚人陆鸿渐为茶论,说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统笼(应作‘都笼统’)贮之。远近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
《封氏闻见记》还提到陆羽创制茶道之后,带来了崭新的茶饮方式,影响了许多茶人,遵循陆羽规划的品茶仪式。受他影响的常伯熊,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展示茶道之时,不但特别讲究装束打扮,穿着特制的黄色茶衫,戴着乌纱帽,还像当今表演茶艺的美女一样,手里摆弄茶器,口中念念有词,详细说明每一种茶叶的名目与性质。有一段记载李季卿(?—767)宣慰江南的故事,反映了陆羽茶道流行的仪式,也反映了上层阶级对待茶人的居高临下态度:
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至临淮县馆,或言伯熊善茶者,李公请为之。伯熊着黄被衫、乌纱帽,手执茶器,口通茶名,区分指点,左右刮目。茶熟,李公为歠两杯而止。既到江外,又言鸿渐能茶者,李公复请为之。鸿渐身衣野服,随茶具而入。既坐,教摊如伯熊故事。李公心鄙之,茶毕,命奴子取钱三十(“十”一作“七”)文酬煎茶博士。鸿渐游江介,通狎胜流,及此羞愧,复著《毁茶论》。伯熊饮茶过度,遂患风,晚节亦不劝人多饮也。
李季卿官高权重,对茶饮有着浓厚的兴趣,但对茶人的态度却很不恭敬,视若奴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听说陆羽懂茶,却看不起陆羽山野名士的穿着,对茶人事茶的敬重规矩视之若敝屣,最后打发几十文钱,算是上等人给下等人的赏赐,显示了当权者的倨傲心态,完全不尊重茶道审美的品位与文化境界。对毕生投入茶道开创的陆羽而言,显然有些权势中人,虽然喜爱茶饮,却缺少欣赏茶道人文精神的耐心,不懂得以平常心与平等心待人。陆羽对此十分愤懑,觉得受到莫大侮辱,甚至气得写了《毁茶论》。类似的情况,在近千年后日本发展茶道之时,千利休也遭遇文化修养欠缺的丰臣秀吉之辱,最后被迫切腹自杀。
陆羽受辱的遭遇,《新唐书》卷196《陆羽传》有所记载,说李季卿宣慰江南,召陆羽前来,态度不敬:“至江南,又有荐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而入,季卿不为礼,羽愧之,更著《毁茶论》。”《唐才子传》卷三《陆羽》也有类似的记载:“初,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喜茶,知羽,召之。羽野服挈具而入。李曰:‘陆君善茶,天下所知。扬子中泠,水又殊绝。今二妙千载一遇,山人不可轻失也。’茶毕,命奴子与钱。羽愧之,更著《毁茶论》。”这段遭遇,在张又新《煎茶水记》(公元825前后)中却颠倒事实,添油加醋,好像戏剧舞台的特写表演,变成一个陆羽饮茶辨水的神话故事:
代宗朝李季卿刺湖州,至维扬,逢陆处士鸿渐。李素熟陆名,有倾盖之欢,因之赴郡。至扬子驿,将食,李曰:“陆君善于茶,盖天下闻名矣。况扬子南零水又殊绝。今日二妙千载一遇,何旷之乎!”命军士谨信者,挈瓶操舟,深诣南零,陆利器以俟之。俄水至,陆以勺扬其水曰:“江则江矣,非南零者,似临岸之水。”使曰:“某棹舟深入,见者累百,敢虚绐乎?”陆不言,既而倾诸盆,至半,陆遽止之,又以勺扬之曰:“自此南零者矣。”使蹶然大骇,驰下曰:“某自南零赍至岸,舟荡覆半,惧其鲜,挹岸水增之。处士之鉴,神鉴也,其敢隐焉!”李与宾从数十人皆大骇愕。李因问陆:“既如是,所经历处之水,优劣精可判矣。”陆曰:“楚水第一,晋水最下。”李因命笔,口授而次第之。
故事从李季卿对待陆羽无礼,转为李季卿仰慕陆羽。陆羽懂得饮茶辨水,是众所周知的,但是《煎茶水记》写成辨水如神,却有捏造瞎编之嫌。陆羽《茶经》问世,饮茶之道有了规范与传承,就有人尊陆羽为“茶神”“茶圣”“茶仙”。唐末赵璘《因话录》记陆羽“性嗜茶,始创煎茶法,至今鬻茶之家,陶为其像,置于炀器之间,云宜茶足利。”赵璘特别提到,他外祖父柳澹是陆羽的好友,多有来往,家中还藏有陆羽写的书札。随着陆羽茶道在晚唐的流行,茶肆都供奉陆羽的陶瓷人像,意在生意兴隆,招财进宝。李肇《唐国史补》也有记载:“巩县陶者多瓷偶人,号陆鸿渐,买数十茶器得一鸿渐,市人沽茗不利,辄灌注之。”近时考古文物的发现,证实唐代巩县窑大量制作了陆羽瓷俑,配合当时的记载可知,陆羽在晚唐时期已是茶叶生意与茶肆的行业神,成为民间信仰的对象了。这个当时风行的现象,到了南宋费衮的《梁谿漫志》(成书于1192年),还记载说:“巩县有瓷偶人,号陆鸿渐。买十茶器,得一鸿渐。市人沽茗不利,辄灌注之。”可见陆羽瓷偶流行之广,不但供奉在茶肆,还成为购买茶器的额外赠品,与茶饮界造神的风气相为表里,相辅相成,为编造陆羽辨水如神传说提供了背景。
张又新编造故事的用心何在,我们无法确知,但是他颠倒的故事倒是另有来源。晚唐的李德裕(787-849)比陆羽晚了半个世纪,与张又新同一个时代,官居宰相高位,品茶饮水都要天下之最。《中朝故事》就记载了李德裕托人带扬子江心中泠水(南零水),结果一尝,就发现不对的故事。《中朝故事》有上下两卷,作者尉迟偓是南唐的史官,“上卷多君臣事迹及朝廷制度”(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140),其中记李德裕有辨水之能:
赞皇公李德裕,博达之士也。居庙廊日,有亲知奉使于京口,李曰:“还日金山下扬子江中泠水,与取一壶来。”其人举棹日,醉而忘之,泛舟上石城下方忆及,汲一瓶于江中,归京献之。李公饮后,惊讶非常,曰:“江表水味有异于顷岁矣!此水颇似建业石城下水。”其人谢过,不敢隐也。
尉迟偓所记,是唐末流行的传说,重点说的是品水已成风气,李德裕的舌尖就有超乎常人的本领,可以分辨金山附近的中泠水与金陵的石城水。李德裕鉴别扬子江心中泠水,与张又新记陆羽辨水,是同样的故事脉络,只是换了故事主角而已。
这个品水如神的桥段,从晚唐到明清时期,在民间一直有所流传。在小说戏曲传统中,居然改头换面,变成宋朝王安石与苏东坡的一段过节。晚明冯梦龙编写《警世通言》,第三卷是“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其中说王安石晚年退居金陵,患有痰火之症,唯有用瞿塘峡的中峡水烹煮阳羡茶,才能治疗。他拜托苏东坡经过三峡时在瞿塘中峡取水,谁知苏东坡在船上观望景色,把此事忘了,到了下峡才想起,急忙取了一瓮下峡水,以为同是三峡水,没有什么差别。王安石得了远方来水之后,煮茶品味,马上就告诉东坡,这不是瞿塘中峡水,东坡大惊失色,忙问是如何辨别的。王安石便说,瞿塘上峡水流急,下峡水流缓,唯有中峡缓急各半。以瞿塘水烹阳羡茶,上峡水太浓,下峡水味淡,中峡水则在浓淡之间,可以治痰火之疾。
王安石与苏东坡这段品水过节,在乾隆年间黄文暘的《曲海总目提要》卷32中,考据《眉山秀》一剧,指出是瞎编的故事:“东坡送亲还,往辞介甫,吕惠卿在座。介甫说如意君事,坡不能答。又面属带中峡水以治肺疾。(按:如意君、中峡水之说,亦本小说。中峡水事,盖因李德裕属人取中泠泉。其人误取其相近者,为德裕指出。故移于东坡,以作话柄也。)及后回京,失误取下峡之水,为介甫所嗤,遂因事贬黄州团练使。”戏曲的本事愈编愈荒唐,把苏轼贬谪黄州一事,归罪到取水失误的传说,亦可见民间传说胡乱攀缘的本事,使得口头传说影响群众认知,混淆了真假。
然而,传说的本领就在于一般人喜欢听离奇的故事,品水故事成了神话,听起来精彩就好,就会不断衍生,不断增强传说的故事性,从而掩盖了原本的史实。
(作者:郑培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