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自然】
震旦鸟,学名震旦鸦雀。这一名字既陌生又令我惊讶,因为它的古意和诗意。査《中国鸟类野外手册》得知,它是留鸟,为全球性近危物种。中国境内有2个亚种,仅分布于黑龙江下游、辽宁芦苇地带,以及长江流域、江苏沿海,在上海,则主要分布于崇明、南汇东滩的滩涂湿地芦苇荡中。有人称其为“上海的土著”,然而上海的高楼大厦间,几曾有过这鸟?确切地说,应是“崇明岛的土著”。大芦苇是其家园,崇明成岛之后,一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江边、海滩多芦荡。除去大片的芦荡,崇明岛难以计数的民沟边沿亦有茂盛的芦苇,其中多小鸟,是离农人最近的风景。
何称风景?民沟里有清水游鱼,沟两岸芦苇丛生如带,芦苇丛中有震旦鸟。体长20厘米、体重18至48克的小鸟长得精致而美丽,嘴灰黄色,带有嘴钩,黑色眉纹上缘黄褐色而下缘白色,虹膜呈红色,其翼以黑色、黄褐色为主,尾翼呈淡红色,脚粉红色,甚美。其鸣声细小而持续,“唧唧唧唧”之声不绝于耳。
小鸟精致,窝也精致。我与儿时的二三顽童曾屏息静气,看小鸟做窝,看完后惊出一头的汗与满腹不解。此种小鸟堪称模范夫妻,它们四月开始一雌一雄共筑爱巢。先以利嘴撕裂芦叶,以叶片中的筋络为建材,绑定三五根芦苇,再撕芦叶、取芦叶筋,再绕之。重复如是,一绕再绕,绕而又绕,绕了千百遍之后,终于绕成一个窝的外形。然后是“内饰”,叼来各种柔软物,如棉花、干草叶、头发丝,还有羽毛,品元伯说那是它们自己的五彩羽毛,筑窝时节恰是它们的换装季?它们将饰品有条有理地铺设于窝的底部及周边。于是,精致的爱巢落成。这是极感动人的,靠小鸟带钩的嘴,绕出一个椭圆形的窝,嘴叼着芦叶筋,还要在几根芦苇间腾挪跳跃。捡拾头发等物不易,在不知撕裂多少片芦叶之后,取得筋脉作建筑材料,更是难以想象。现在知道这是纤维,当时我们称之为“芦叶的筋”,不知其详。芦叶可以包粽子,折芦叶船,卷成芦哨在田埂路上吹小调,芦叶筋是什么?有何用?如今回想起来,关于纤维问题,这小鸟的智商,远胜于当时我等顽童,愧也哉!
这种小鸟乡人视之为雀类,对于雀,乡音一律呼之为“将”,如麻雀谓之“麻将”,便叫它们“黄将”,又因乡音中“王”“黄”不分故,亦称“王将”,也有呼之为“黄鸟”者。因其小巧可爱,乡人称之为“小精怪”。它们“唧唧”之声悦耳,兴起时振翅而歌,展翅的频率较高,声音不大,低吟浅唱也。农人从民沟沿走过,从芦苇带经过,从不打扰这些鸟。但出于天性,总有一只黄将立于一根高高的芦苇之顶部,哨兵也。其一声令下,芦苇丛中便扑腾起一片小鸟,从此岸到彼岸,距离甚近。它们好扑腾,性温柔,一群群地飞来飞去,但飞不远,也很少落地,只在芦苇丛中,大芦荡之守望者也。“黄将”,即震旦鸦雀,震旦鸟之土名也,但只有它们的邻居——生活、耕作在大芦荡边缘的农人晓得,且知其古老。品元伯说,他父亲的父亲就曾告诉他,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吉祥小鸟。
震旦鸟真正为世人所知是在1872年,法国著名博物学家阿芒·戴维,根据采自江苏、上海一带湖边芦苇丛中的标本,对该鸟命名为“震旦鸦雀”。“震旦”,中国古名也,因其鸟古老珍稀,世所罕见,鲜有人知,是得此名。百度百科称:“之前它们在中国东部沿海的芦苇丛里默默无闻,甚至连土名都没有。”此说谬也,在崇明岛浩瀚的海边滩涂芦苇荡中,在农人耕种的河旁沟边,一代又一代的农人听其鸣叫,看其振羽,爱之惜之,它们非默默无闻也,且有土名,“黄将”是也。因其稀少,爱鸟者喻其为“鸟类中的大熊猫”;因其善鸣,又有“快乐小鸟”之称。
回想儿时,几个小伙伴在夏天的主要活动首先是找鸟窝,看窝里下蛋了没有。有三种鸟窝可以找到,麻雀一也,就在自家草房的屋檐下;鹁鸪二也,宅沟边的老槐树上;震旦鸟三也,民沟边上的芦苇丛中。寻找震旦鸟窝是最难的,也是最有趣的。曾经看着雌雄二鸟做窝,那是四月,芦叶初长,芦苇带尚未高大,芦叶尚未绵密。到了六月,青青芦叶呈墨绿色,叶宽而长,芦苇秆也高出不少。芦苇,丛生者也。叶相交,叶相叠,能遮风,能挡雨,也把震旦鸟窝遮蔽在私密处,鸟窝退隐了。从早晨到下午,竟不曾找到一个,翻动芦叶的动作稍大,便有一群小鸟飞来,往我们的小光头上拉稀屎,于是落荒。这使我们多少有点失落,但“唧唧唧唧”急促而又喜乐的鸣声传来,倒是一个提醒:鸟儿归巢时,还愁找不到鸟窝吗?于是,在夕阳西下时,躲在不远处的田埂角落观察。少焉,震旦鸟群飞而返,又各自分散,归巢也。我们小心翼翼地摸将过去,找到窝,窝里有三只小鸟,张开嫩黃的嘴,等着父母喂食。随即,因为母亲呼唤吃晚饭,我们亦溜之乎也。
关于震旦鸟的话题会延续一个夏季。待至伏天,我们可以精光赤条地泡在民沟中,抓着芦根打脚洞学狗刨式游泳时,竟然惊动了小鸟,便在沟边伏藏,见到一只震旦鸟正在用嘴啄打芦苇秆,当当有声,然后从芦苇皮壳里叼出条小肉虫,一口吞将下去。我的小伙伴所见的是另一番场景:芦苇丛中多蜘蛛网,网上有各种小生物,震旦鸟身手灵巧偷而食之,蜘蛛不会飞,徒叹奈何!
欢乐的震旦鸟也有生存艰难的时刻,这一时刻从秋风萧瑟始,芦叶日渐枯黄,鸟窝几乎暴露,但它们仍不肯离去。秋风晃动着行将干涸的芦苇,灰白的芦花下,几只震旦鸟随风而动,随风而歌,还是“唧唧”有声,于今回想,心有伤感,小鸟是在歌以作别?“秋冬已至,吾将行矣,不知何处,能得容身。”另一只回应道:“生生之道,苍天有眼,冰雪过后,炎夏再见。”当芦苇被收割,成为农人的柴火,它们也失去了家园之地,那么它们吃什么,住哪里?我记忆中崇明岛的冬日,冰天雪地,北风呼啸,我们这些小顽童在冰上走,堆筑雪人,还给雪人戴上品元伯的大草帽。而那些在夏天鲜少落地的震旦鸟,秋天以后便成了这块土地上的流浪者,它们也吃浆果、谷粒,然后是寻找住地。小河沟边,丛生的野草已经干涸,可暂避风雨。品元伯说,它们似乎知道农人的善良与友好,在天寒地冻,野草丛已经不挡风寒时,更多的小鸟寄居在农人家和生产队打谷场上的柴草堆中,避寒,冬眠。
整个冬天是寂寞的,因为没有鸟叫声。
寂寞的季节,也是期待的季节。
然而,对老之已至且客居他乡的我,所有的季节,都是可以回想故乡风景的季节。
我是1976年离开家乡的,自此成了异乡人。回家探望母亲时,我总会在留下少小岁月的民沟边流连徘徊,想看芦苇荡,想听黄将唱。上世纪70年代末,芦苇尚在,民沟水还能饮用,但芦苇丛已显稀疏,震旦鸟集群已经稀落,但仍有留恋故地者,歌之舞之以迎来客。到80年代,民沟水已被污染,芦苇日渐枯萎,震旦鸟不知去向。1994年返乡,密密芦苇丛荡然无存,乡人告诉我,就连麻雀也少了,谈何震旦鸟?本世纪初,有学生和环保人士组成调查组,在崇明西沙约3万平方米的范围内,仅发现4个震旦鸦雀的鸟巢,而在崇明北湖,调查人员仅听到了几声鸟叫,并没有发现其身影。
这几年,终于传来好消息,崇明进行生态岛建设,下大力气治理污水,水、树、芦苇重获生机,农人种地也种树种花。崇明岛,绿岛也,花岛也。今夏,我曾匆匆返乡,寻青芦,赏百花,又从林业局专家处得知,因为环境的改变,崇明岛上震旦鸦雀已经稀少,渐渐为棕头鸦雀替代,但震旦鸦雀还有,在芦苇密集处。于是,我去西沙、东滩,长江北沿,夕照下青青芦叶晃动着金色光点。如醉如痴时,忽有三五只震旦鸟飞起,我挥手,震旦鸟振羽,知是故乡人,欲话别离情。
我为震旦鸟祝福,我呼唤一切生灵来归。
(作者:徐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