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读】
著名波兰女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一直试图用“温柔”这种“爱的最谦逊的形式”探查身边的人和世界,她笔下的文字柔韵别致,读之令人如沐春风,她用文学打通了人们剖析自我、认识人类、了解世界的路径。也正因为如此,这位“温柔”的作家堪称是澎湃的想象力和满溢启蒙精神的百科全书传统的完美结合体,用温情和敏锐关怀着大千世界、宇宙万物和渺小人类。
托卡尔丘克截至目前最新的一部作品《怪诞故事集》中文版刚刚在中国出版。《怪诞故事集》就是托卡尔丘克上述创作特色的一个范本,更将读罢猝然而至的惊悚带给读者。这本书已为她赢得了波兰2019年度尼刻文学奖提名。书名中“bizarne”一词来源于法语“bizarre”,意为“奇怪的、多变的、可笑的、超乎寻常的”。虽然这个词被翻译为“怪诞”,但其实它的意涵十分丰富,既可以用来形容人类,亦可用以描述世界。作者通过情节出乎意料、结局令人咂舌的10部短篇小说,从不同角度审视现实生活,以博大开阔的视野引发读者陷入沉思,深刻直面各种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如同打开了一扇通往奇妙世界的惊讶之门。作者在试着用这部作品证明,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现实总是在超越我们的认识能力,无穷的未知让我们孜孜以求,也令我们被惊出一身冷汗。
托卡尔丘克的创作,充满了对神秘和未知的勇敢探索。开篇故事《旅客》着力探讨人与未知世界的关系,故事主人公对恐惧的童年记忆与成年后的无所畏惧反复交锋,却无法找到对这种神秘关系的解释。作者给出的答案开放而模糊:“你所看到的人,并不会因你看到而存在,他存在着,是因为他在看着你”。《接缝》继续对这个问题进行思考。年老的B先生在妻子去世之后发现了一系列古怪现象,本该横在脚头的袜子接缝变成了竖直一条,本该是蓝色、黑色的圆珠笔写出了棕色的文字,本该是方形的邮票变成了圆形……完全迷失的B先生开始思考,世界怎会变化得如此之快,快到我们根本无法掌握。当一个人失去了对已知的、拥有安全感的事物的掌控时,他似乎就开始渐渐地失去了心理上的平衡。时间无情地流逝,随之而来的是不可避免的病痛与衰弱。需要思考的是,当我们跨过了“衰老”线的时候,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这种反思,也许苦涩,也许恐怖,但也很客观并充满现实意义。
小说中各个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了不同的时空。《绿孩子》将我们带回瑞典大洪水时代的沃伦,《万圣山》的故事发生在现代社会的瑞士,《心脏》的主人公踏上了遥远的亚洲大陆,《罐头》中的“他”则留在了一座普通的波兰民宅之中。这几篇小说的情节堪称诡异、离奇,结局令人无从猜度,可谓托卡尔丘克神秘主义创作的集中展现。“他”的母亲死了,留下了形形色色的罐头,有美味的“斯塔霞夫人腌黄瓜”,也有令人作呕的“西红柿汁泡海绵”。“他”一边享用着母亲留下的口粮,一边回忆着自己无所作为的一生带给母亲的拖累。最后,一瓶“魔菇”罐头令他一命呜呼,这究竟是母亲对他的报复,还是命运无情的捉弄?
托卡尔丘克的创作总是多维度的,她很少在一篇小说中只谈一个问题。在《绿孩子》里,她思考战争对人类精神的影响。“战争是一种可怕的现象,即使它没发生在人们居住的地区,其力量却仍然到处散播,使得那些上无片瓦的人们忍饥挨饿、遭受病痛,恐慌向四处蔓延。人的心肠变得坚硬、冷漠,思维方式亦随之变化——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只关心如何独善其身。人们变得冷酷无情,对他人的苦痛毫不在意。”同时,她还通过绿孩子们所讲述的奇妙世界,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在树上生活,晚上在树洞里睡觉。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们会爬到树顶,把裸露的身体晾在月光下,所以他们的皮肤变成了绿色。因为有月光照耀,他们不需要吃太多东西,树林里的浆果、蘑菇和坚果就够了……有时候,当他们爬上那棵最高的树,他们能模模糊糊看到我们的世界,看到被烧毁的村庄冒出的烟,闻到尸体焚烧后刺鼻的气味。那时他们就会迅速躲到树叶里,不想让这样的景象污浊了眼睛,也不想让这样的气味污浊了鼻子。我们世界的光怪陆离,让他们嫌弃又恶心。”很显然,绿孩子们生活的世界,那个与世无争、人与自然相互滋养的世界,正是作家所向往的世界,而现实世界在作家的眼中“是海市蜃楼……是噩梦般的存在”。
托卡尔丘克的自然观还体现在她常常思考人与动物该如何相处。在《变形中心》里,女主人公的姐姐为了把自己变成一头狼,去了一家现代化的变形中心。那里的富人“关注自己和自己的身体,从出生起就很完美,几乎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他们很聪明,对自己的优势很清楚”,而他们之外的世界就是野蛮世界。那么,进行变形手术是不是只需要巨大的勇气?人与动物究竟能否分出优劣?姐姐的选择又能否用是或非简单判断?事实上,作家一直反对用“人和动物”来描述生物界,倡导将世界分为“人类”和“非人类”。她甚至提出应将动物的权益写入宪法,提倡人与动物的和谐共存。
托卡尔丘克将动物和大自然的本质以及人类本真,放置在一个超越现实生活的科幻世界中探讨,许多故事都在新的科学理论的启发下,在新的知识环境中重构。无论用孵化器生产肉类产品的变形中心,还是《拜访》中“爱工”家族的花园别墅,都充满着科幻大片般的后现代气息。作家独具匠心地在《拜访》中创造了“爱工”这一极度自恋的形象,他(她)们是机器人?又或者是一种比人类智慧所能想象到的物种更为先进的存在?他(她)们通常以二、三、四甚至更多的数量存在于一个家庭之中,每一个“爱工”不仅性别相同,长相、特征也都一模一样。他(她)们对自己和自己家庭的生理、心理状态都毫无保留地接受,甚至自我崇拜。《人类的节日年历》亦如此,在一个塑料被人造细菌吞噬、金属重新成为主要日用材料的年代,“天降”的莫诺迪克斯代表了人类长久以来对永生的渴望和追求,人们在莫诺迪克斯的身上,似乎又看到了一种形而上的宗教的影子。每一年的“死亡”过后,莫诺迪克斯都会如期“复活”,从而拯救即将陷入黑暗的世界。而在这从死至生的循环往复中,读者却看到了托卡尔丘克想要讲述的人性的残酷、善与恶的交锋、生与死的边界。
托卡尔丘克一直致力于探讨处于飞速发展之中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人类对自我身份的认知问题。在作家看来,“文学是为数不多的使我们关注世界具体情形的领域之一,因为从本质上讲,它始终是‘心理的’。它重视人物的内在关系和动机,揭示其他人以任何其他方式都无法获得的经历,激发读者对其行为的心理学解读。只有文学才能使我们深入探知另一个人的生活,理解他的观点,分享他的感受,体验他的命运。”《真实的故事》正是用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向读者展示人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在荷兰的地铁站台,一个摔倒在石阶上的女人头破血流,却没有引起人们的过多关注。唯一一位伸出援手的外国教授,却被警察误认为是杀人凶手。他试图自证身份的种种努力徒劳无功,这就是在用一种啼笑皆非的方式,愤怒地诉说着一个无力的事实:人类通过自我身份认知所勾勒出的正义感虚无缥缈,是一种随时可能消失的存在。
是的,托卡尔丘克在《怪诞故事集》中,大胆构建新词,深度隐喻宗教精神,细致描画明日世界,深刻质问人类生存困境,就是在用文学兴味盎然的惊悚幽默片这种无法复刻的形式,刺激读者去思忖和质疑小说中那个鲜活、疏离、非同一般想象的本体怪诞世界。因为正如托卡尔丘克在获奖致辞中套用莎士比亚的名言“互联网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来形容当今世界,所映照的是作家对时代痼疾的敏感体察,进而所发出的回归传统、遵从本真的一种呼唤。通过写就这一个个神秘故事,作家在坚持破解一个宏大文学命题:大千世界日新月异、神秘莫测,文学创作和阅读当于何处安身立命?
或许,作家给出的答案中的核心词就是“温柔”。托卡尔丘克敏锐地意识到,在文明濒临危机的“地球村”,世界是每个生命体的共同生活空间,却脆弱又充满不确定性。作家透过十个故事所倡导的不仅是简单的共情,更凸显“命运与共”的价值,希冀人们去关注“另一个存在”。这“另一个存在”,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世间万物,甚至是作家想象中的某种存在。而托卡尔丘克所珍视和期许的“温柔”,不高效,不起眼,不受重视,却有可能让人们透过人类中心主义树起的厚重屏障,看到人类之外的芸芸众生。于是乎,“温柔”成为了一种力量,推动人们用仁爱眼光批判性审视既有人文传统。于是乎,人类不再是世间万物的唯一主角,所有“他者”都可以同“自我”“命运与共”。
诚然,我们很难把托卡尔丘克归类为某种文学流派,但她的创作所独具的那种魔幻现实主义色彩,让人不得不将她同马尔克斯比较,甚至有人称她是波兰的马尔克斯。只是她所创造出来的是一个双面世界,一面是现实,另一面是见惯奇迹和超现实事件的魔境。而托卡尔丘克的非凡之处,就在于调和了这两个世界,就仿佛它们是一体两面。也正因如此,托氏小说充盈着想象力,既现实又魔幻,人类和各种生命体遵循某种神秘秩序和谐共生,气象万千。而写就这些文字的那个女人,那个“温柔的讲述者”,柔美、细腻、博爱又目光锐利。
(作者:李怡楠,系北京外国语大学波兰研究中心副教授,《怪诞故事集》中文版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