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合川待了三五天,最让我感到神秘的是合川的大江。
其实这几天里我和这条大江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它就在我住的宾馆旁。那天早晨,我拉开窗帘,猛然望见一条辽阔的大江从离我不足百米的地方奔腾而过,一问,就是它。
嘉陵江、渠江、涪江在此会合,是为了把水最气派的形象留给人们看吗?还是要向世人证明最柔软的东西也最强大?在我的想象中,它怎么也得猛虎一样咆哮,隆隆声如雷如鼓。然而它是那么安静,简直可以用悄无声息来形容,不但没惊醒我,而且让我睡得十分香甜。
起床后,我匆匆奔向江边。大江壮阔,雄浑,激流涌动,仿佛犁开的黑黝黝的泥土。波涛拧成的绳索粗实而柔韧,无数条这样的绳索铺成一排,那样子看上去就算是三山五岳也拽得倒。这不是一条大江所能,这是三条大江合起来才有的力量!所向无敌的它完全可如男高音歌唱家那样敞开宽厚的嗓门,它却不。除了江心粗重的喘息,没有任何自鸣得意的夸张表白,浪花拍在石坝上的细碎的哗哗声,也只是它跋涉千里之后轻轻的咏叹。随着太阳上升,江面变幻莫测,如一匹宽幅的织锦拂动起来,织锦的色泽也由暗绿到翠绿,又到鲜丽,银光闪闪。上面的花纹、图案清晰而生动——水草摇曳多姿,风情万种。这是近处,远处江面上的雾霭还未散尽;再远处,像被一团黑云笼罩着,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那半张面孔到底是什么表情。
我有江海情结,每次面对横无际涯的水流都激动不已,如醉如痴。记得那年从烟台乘船到大连,整整一个夜晚,我站在船舱外,望着星空下茫茫的大海,任寒风吹疼额头。那年在日月潭,我执意徒步绕这泓碧水走一遭,我要用目光抚摸它的每一寸水面。在青海湖,在钱塘江,在纳木错,在苏州湾,水或者给我鼓舞,或者给我安慰,或者让我听到一种生命的召唤。现在,来到合川,一有空我就去江边。江边的人总是很多,熙熙攘攘,我夹杂在他们中间。我只是来听大江说话,听它吐露内心秘密的。
这几天,我们乘车在合川大地上穿梭,凭吊钓鱼城古战场,拜谒“桑蚕之父”张森楷墓,参观人民教育家陶行知纪念馆,欣赏涞滩古镇二佛寺的石刻艺术……活动安排得很紧,我以为见不到这条大江了,然而,说不定在哪里,大江会从山洼里闪出身影,待你盯住看时,它又如害羞的少女一样钻进一丛密林。不止一次这样,反反复复,你弄不清是它尾随而来,还是你根本就没走出它的臂弯——难怪当地人夸耀,合川青山环抱,秀水环绕,水甲西部。我还注意到,它所到之处无不稻谷飘香,果木垂金。童年曾听过一个神话故事,一位老道有一支神鞭,鞭子一挥,山绿了,田垅绿了。它肯定也有这样一支神鞭,合川沃野千里,它匆匆不暇,奔忙不停,就是到处去挥这支鞭子。
下午,我去逛几乎与大江并行的文峰古街。街中心会江楼前搭了一个舞台,一帮演员在彩排合川文化节文艺晚会的节目。比演员更兴奋的是小商小贩。卖吃食的摊主大汗淋漓地忙备货,玩具、手工艺品的地摊见缝插针,还有流动摊,糖葫芦一树一树,彩色气球团团簇簇飘在空中。可以想象这场大剧的帷幕拉开时会多么热闹。然而晚上演出时我没有去,我独自漫步在江边。明天就要离去了,我要在大江身旁多待一会儿。我站在距市区稍远的嘉陵江南屏大桥桥下,游客不至,只有两个垂钓者静静地等待鱼儿上钩,路灯也没有那么多。夜色下的大江显得更为平静、从容、深沉和冷峻,我喜欢这种气质。我久久地注视着它,我觉得我认识了它。可是,当侧过身向北一望的时候,我呆住了:文化广场上的灯火,两岸居民楼上的灯火,一起投到江面上,把大江点燃,满江是舞蹈的火焰,满江是舞动的红绸。好像是憋了很久,蕴蓄了很久,大江再也抑制不住奔放的激情,波翻浪卷,水花飞扬,一条彪悍雄劲而又五彩斑斓的巨龙腾空而起,我不禁欢呼着迎上前去……
(作者:李登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