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萧红的《呼兰河传》和《后花园》,不由回想起自己的童年生活。我的家乡毗邻萧红的家乡,她的童年生活对我来说非常熟稔,尤其是她的后花园生活。
萧红所写的后花园在我们家乡通常称为园子,分为前园子和后园子,主要以分布在房屋的前后来界定。萧红的家乡呼兰对园子的称呼也不例外,后花园其实就是后园子。园子里不仅有花,还有各种蔬菜、果树。
我曾到鲁迅的家乡参观鲁迅故居,看到百草园时有点惊讶,现实中的百草园远没有文章里的百草园显得那么大。在萧红故居看萧红家的后花园也不大,也许在小孩子的眼中,再小的世界也会被丈量得很大很大。
至于小孩为什么喜欢在园子里玩,我以为园子是最方便接近自然、获得常识、认识神性的小世界,和小孩未被世俗熏染的天性是契合的。而且,在东北的苦寒之地,夏季的园子是最热闹最多姿多彩的地方了,不在这里玩又能在哪里玩呢?
当我四五岁在园子里玩时,已是萧红出生60多年之后了。悠长的岁月中,有变的事物和不变的事物,人要出生、长大、衰老和死亡,房屋的结构和材料也不断变化,旧的推翻,新的建立,然而园子没有变。萧红家的园子里有黄瓜、倭瓜、茄子、辣椒、玉米等,还有爬山虎、向日葵、大菽茨、胭粉豆,以及樱桃树,我家的园子里也有黄瓜、辣椒,爬山虎猴子似的越过栅栏爬上房墙、窗户,向室内窥探,向日葵士兵似的挺直了腰杆驻守在园子的边边角角。萧红家的园子里,蝴蝶飞,蜻蜓飞,螳螂跳,蚂蚱跳,我家的园子也是欣欣向荣,小青蛙、癞蛤蟆、蛐蛐、蝈蝈都来光临过。不管时光怎样流逝,园子都是生生不息的。
园子里的玩法各种各样,萧红是那样玩的,我却是这样玩的。说也奇怪,没学过书本中的植物知识,却认识满园的植物,知道哪个能吃,哪个不能吃,哪个是成熟的,哪个是未成熟的。嫌西红柿红得太慢,我摘下几个来,放在装棉絮的箱子里捂着,捂着捂着就忘了。哪天翻箱倒柜,忽然发现西红柿已经捂得通红通红的,煞是可爱,就像洗衣服清理衣兜时突然翻出不少钱来,有点意外,有点惊喜。
园子里有菇娘、草珠子,这些是小女孩比较喜欢的。菇娘果是一种茄科浆果,未成熟时是绿色的,外面罩着一层绿外套。把外套扒开,轻揉果实,待果实柔软了,把外套和果实之间的连接点顺势拔掉,把里面的籽挤出来,变成薄皮气囊,然后放在嘴里,在牙齿和舌头的辅助下,菇娘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这都是技术活,得练些时日。到了秋天,菇娘成熟了,黄得晶莹剔透,酸甜可口。草珠子,顾名思义,就是从草上结出来的一种珠子。灰色小珠子,珍珠般大小圆润,中间有孔隙。我就地取材,把珠子用线串连起来,做成手串,做成项链。人类对美的追求创造常常是无师自通的。
园子里的黄瓜、倭瓜之类的我都不屑于理会,只有倭瓜花比较好玩,把倭瓜花心弄碎,喝里面甜甜的汁液。我也没少做坏事,见蜜蜂停留在花心里采蜜,便把倭瓜花轻轻摘下来,合拢倭瓜花瓣,蜜蜂就出不来了,等我玩够了,蜜蜂才逃脱。蝴蝶、蜻蜓在菜花上翩跹飞舞,颜色各异。有的蝴蝶翅子毛绒绒的,像一面锦缎,雍容华贵。蜻蜓纤长的体态很优美,翅子薄纱一般,朦朦胧胧地在阳光下闪着光。我追来追去,从来捉不到一只蝴蝶或蜻蜓,只有草叶上或秧苗上的毛毛虫我得以把控,有绿色的、黄色的、褐色的,有胖有瘦,形态各异。我常用小棍捅捅它们,有的一动不动,有的立即逃窜。
我就像是长在了园子里,玩累了会在园子里睡着,大人并不理会。至于那树上的樱桃、李子、海棠果,从酸涩的小果阶段到酸甜的大果阶段,各种滋味我都尝了个遍。自家的园子玩腻了,我还到亲戚家的园子里探访。真奇怪,孩提时代,总觉得别人家的园子比自家园子茂盛,就像一句英国谚语说的那样,别人家的草坪总比自家的绿。
一次,舅舅说他家的园子可大了,可好看了,我就动了心,跟着去了。他家门前有条长长的河流,房子后面全是宽广的草甸子,远处种着成片的庄稼。舅舅环顾四周对我说,喏,这儿就是大园子。
这个大园子可真是大,能让人极目远眺。我家的园子是人工的,这儿的园子是野生的,带点蛮荒的味道。早晨,河面雾气氤氲,我和表妹一边在河边洗脸一边捉大蛤喇玩。待露水消散,我和表妹就在房后的草甸子里玩。草甸子里的花草长得太放肆了,太欢快了,太热烈了,野花红的红,白的白,粉的粉,紫的紫,比我家的园子有趣多了。我们采摘野花,编织花冠,有时采上一大把野生黄花菜交给大人,焯水后和肉片炒在一起,味道鲜美。后来在《诗经》里才知道黄花菜就是萱草,也是忘忧草。草甸子里有很多野鸭子,白色的,灰褐色的,身形没有家里的鸭子大,可是它们会飞。看见一群野鸭子飞起来,我们就朝着它们起飞的地方跑去,常常能看到散落的野鸭蛋。
小时候并不懂得刻意欣赏大自然的美,因为自然就在生活的背景里,就在呼吸的空气里,就在成长的记忆里。自然的每个领域都有其惊艳之处,即使是小小的园子。亚里士多德喜欢研究一切动物和植物,他认为所有动物和植物都有它们特殊的美。万物都不是偶然产生的,是造物主颇具匠心的设计,哪怕是卑微的毛毛虫。从这点来说,上帝的花园里也应该有虫子。
法国纪录片《小宇宙》是世间生物的镜像。虫子百折不挠地长途跋涉实现自己的理想;蜗牛千方百计地追求自己神圣的爱情,唱响回肠荡气的爱情咏叹调;屎壳郎不屈不挠地推着数倍于自己身体大小的粪球欢快地奔向目的地;蚂蚁成群结队地忙碌着钻进钻出自己的洞穴。我有时用小棍干预它们的生活,扰乱它们的生活秩序,不知制造了它们的顺境还是逆境。换个角度想一想,我们人类也如这些生物一般,以各种各样的姿态生存着,最怕上帝也会恶作剧,用小棍拨弄我们一番。
如今,爸爸、妈妈、舅舅早已搬离原来住的地方,进入城市。童年的园子还在那里,不知会成为哪个孩子的乐园。舅舅家的草甸子和那条河流不知还是不是从前的模样。离开土地太久了,我记忆中的园子从生活的背景变成了生命的远景。我答应8岁的儿子,暑假一定带他到乡村生活一段时间,看看那广阔的田野、静寂的河流、平整的田垄、丰茂的庄稼,让他亲手把种子埋进土里,看着小苗破土而出,感受生命的喜悦和庄严。我要让他童年的记忆,也留下关于土地的印象。
(作者:李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