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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17日 星期五

    过手

    作者:朱以撒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17日 15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喜好笔墨的朋友来,有时会提一卷纸,说是送给我的。摊开,已经很温润了,心里便琢磨纸的年头。他说是古纸,顺口说了一个年份。天啊,居然那么久远。他说是从一个旧官僚后人那里弄来的,那些人不识货,使他有了获得的机会。他说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我静静地听,几次用指头触及纸,即便没有他说的那么久,至少也比我的年龄大多了。后来又有朋友、学生送来有年头的纸,或者拉开公文包,从里边抓出两锭墨,它们安睡在墨盒里很久了,此时立于桌面,乌黑、粗大,有如六棱的经幢,很安稳。如果用五指把住,研磨,出墨会很顺畅。古墨——他强调,再放下去就更好了。他更希望我来把玩,怀古思幽,从一锭墨开始吧。由于纸、墨的出现,使得几次交谈都围绕它们进行,也使我知道一些人不谙书道,却以藏文房四宝为快慰,只进不出,如何都不愿割爱。所谓藏,就是一种吸纳、堆垛,算得上人的嗜好之一。

        一枚纸、一锭墨,如果再藏一百年,会是什么模样?肯定有别于今日。物越传越旧,越传越少,也就越见珍稀。一个人要提高自己的声名和地位,必须尽全部精力与智慧,或求人借力,方有所进到高处。就像一个人要把文章写得像样一些,要被人称为作家,至少要在有档次的刊物发表三五篇,这是多难的一件事。物的升值与人相反,不须努力工作,躺着沉睡就可以了,这个世界不论发生什么巨变,它都一如既往地缄默,不必参与。就像一枚老纸,如果百年内不遇水火,伏在干燥的箱子深处,它就可以由老纸升为古纸,便有人拜访它。这种变迁随处可见——一个到遥远山乡插队的青年,后来离开了,再后来成为名人,当地就在他住的房门上挂个牌子,标上某某旧居,算是村子里的一个人文景点——随着时光流逝,房子越来越旧,价值越来越高。一枚纸、一锭墨价值的提升也如此,它们只需要躺在时间的怀抱里,不知甲子乙丑,不知纷扰丧乱。

        这些老纸、古纸、老墨、古墨,我藏了起来,算是对赠送者的一份尊重。家里空间那么大,藏好它们不是难事。有时无事就打开看看,摩挲一番。南方多雨的日子,它们的气息会发生一些变化,从视觉和触觉上能感受到。我曾经到江南那个盛产纸和墨的古镇,看它们落满灰尘,在架子的角落里。引导者说年头久了,连包裹的那一层毛边纸都很有价值了。看了看价格,觉得是有意标高的,看有收藏癖的人是否愿意解囊。有人要抽一张纸让我试笔,我以为缘分未到,不想动手。真要动手,一开始就有一点目空的架势,信手抽一张纸,任百年、五百年之久,摊开,以铜镇尺镇住。抽一支笔,也不试,就直接濡墨后落下。此时一定是心无芥蒂,势必把这张纸写满甚至写破,干裂晕润无所不及,那才是快哉快哉。物是为人驾驭的,而不是用来唬人的——一个人这么想就对了,我对物的态度也大抵如此。

        对于赠送者来说,不惟赠送的纸、墨,延及大红袍、紫砂壶,都会顺便附上“手作”一词,这两个字一出来,物品似乎就增值了。譬如装裱店里机器在那里工作,工人却说是手作装裱,让人开心了不少。“手作”一词听多了,让人眼前浮现无数青筋凸起的大手。我不质疑手工曾介入过,我想区分的是手工的精粗。比如老纸、老墨,绝对来自于手工,虽然年头久了,还是可以看出曾经的动作熟练还是生疏,他们中的手有的可称为巧手,有的则是生手、笨手。这么多的纸、墨,来自不同年龄的手,还有背后千里万里相隔的情性,看起来都是一声不吭地炼烟、打浆,或全神贯注,或心不在焉,手感全不在一个格调上,也就使这些物件在后来越发生出差异。笔墨同道总喜欢说“人书俱老”,廉价地赠予上了年纪的人,这个“老”究竟是指手上功夫老辣、老到,还是暗指老朽、老化?有时和作品对照一下,还真是后者。

        “承传”是我们经常会触及的字眼,家族的收藏可以让人看到莫测的远处——只要物件不损毁,永远看不到收藏的尽头。我对“尽头”没有兴趣,一个人不能长生与物厮守,也就没有义务以收藏的方式为后来人保留藏品。这一代人之所好,在下一代人眼里可能什么都不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审美趣味,就如著名书法家的后人,往往拿不动羊毫,唐代书法那么兴盛,没听说颜真卿、柳公权的后人也喜好八法。收藏是很私人的事,和他人是无干的,此生可以因收藏而开心,至于日后,似乎不必多虑。当一个人不愿收藏了,觉得是个累赘,也完全可以使用这些藏品。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开始用藏墨研磨,挥洒在那些藏纸上面——由于年份不同,指腕感觉也不同,神情上有了一种开张驰骋的肆意。物尽其用,不用又待何时?特别是具备了品位的物质,自己不享用,总想留给后来人,真是没有道理可言。此前我对赵壹说的“月数丸墨”不太相信,以为文人笔下多半子虚,其实是可能的,墨磨多了,纸也就写多了,它们在渐渐消失。

        消耗老纸、老墨、古纸、古墨的那几年,日子过得特别慢,面对那条长流不尽的闽江,我总是缓慢地研磨着,使墨的颗粒更加细腻,墨香更充分地沁出来,以此来斟酌小楷尤佳。时光是不需要追赶的,也追不上,那么就坐下来,看一锭墨如何由高挑而至矮小。一锭墨屹立起来有那么高,急性子是受不了研磨的慢动作的,我倒担心一锭墨不经磨就化为汁水,那么时光就走得太快了。老墨、古墨都有自己的特点,坚实、细密,敲击时像青砖那般发出脆响。它们的消失往往让人浑然不觉,是坚硬无比的砚台锉走了它们的高度,就像一个人老了,他的盛气就消弱下来——末了的一锭墨,就如同伏在水中的一片荷叶,接着,它化于水中,它曾经的坚硬,以柔软呈现。每一锭墨的终结都会使我有所思忖,从固体到液体,由于我的执着和力量而转化。在那几年里,我也不是都心静如水,偶尔的不快使我粗暴地用劲急速擦动,使一锭墨远离了安和。墨性、笔性、纸性契合的时日不会太多,契合是无意中实现的。随着墨的消失,纸也在消失,它们在落满黑沉沉的字迹之后被我处理,不知所终。

        美好的东西不要放得太近——以前听人说起觉得很有哲理,然而过日子是不需要那么多哲理的。就像这些曾经有过美名的古纸、古墨,如果不用它们而任其沉睡,或敬它们供它们视若神明,它们就永远尽不到作为物用的功能,而我在过手之后,就有把握和人言说什么是适意。

        (作者:朱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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