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
真没想到,刘广宁老师这么匆匆地就走了。
6月25日清早,窗外大雨如注,习惯性打开手机,一眼就看到刘老师的儿子潘争在凌晨3点发来的微信,告知妈妈已于1时02分走了,我顿时惊呆了。虽然一周前潘争通报妈妈进了重症监护室,请了中山医院的专家来会诊,情况有所好转,但已经是口不能言、用着面罩吸氧气,我还是相信刘老师一定会挺过来的,因为刘老师从没有放弃过生的希望。
望着窗外的大雨,与刘老师的点滴交往也一幕接一幕涌现在心头。
刘老师为中国电影银幕塑造演绎了众多经典声音形象,她曾与苏秀、尚华、童自荣、李梓、乔榛等著名配音演员搭档,为《魂断蓝桥》《苔丝》《尼罗河上的惨案》《望乡》《大篷车》等经典译制片配音,凭借精湛的配音技艺屡获殊荣。
我和刘老师相见相识于2015年9月的一次“克勒门”文化沙龙。这个文化沙龙的掌门人是著名作曲家陈钢老师,每月邀请沪上及海内外文化艺术界的知名人士举办一次交流活动。我所在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也与“克勒门”合作,筹划出版“克勒门文丛”系列图书。
活动结束后刘老师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初见仰慕已久的老配音艺术家,心里不免有些激动和紧张,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放。刘老师外表看似“高冷”,实际上却非常和善,没有一点架子。我向刘老师约稿,建议她写一些回忆文章先在报纸上发表,之后刘老师便在《新民晚报·夜光杯》上陆续发表了十多篇回忆上译厂老同事的文章。
过了些日子,我们再次在“克勒门”见面,刘老师交给我一堆部分为手写稿、部分为朋友帮忙打印文稿的稿件,还有一些是在杂志上发表过的各种文章以及大量照片。我将这些文章分为“难忘岁月”“艺海求索”两大部分,将记者访谈作为附录,同时把照片分类为工作、家庭、艺术交流、社会活动、晚霞等几个部分,穿插到书的不同地方,形成文字和图片两条线索,较为完整地反映了刘老师的艺术成就和人生经历。对此,刘老师深表认可。
我记忆中的两个细节特别体现刘老师的认真和细心。一个是书名如何取?最初采用的是《从不曾忘记的往事——我和译制配音的艺术缘》。没过几天,刘老师给我打电话,建议正书名和副书名对调下,原因是光从正书名读者看不出是回忆哪方面的往事。对调后,主题会更突出。
第二个细节是这样一件事:刘老师说自己是配音演员,希望可以将自己的一些配音片段放在书中供读者欣赏。我建议刘老师用二维码的方式,但刘老师还是坚持要制成光碟。她觉得有不少老年朋友不大会使用手机,应该照顾到这部分人。虽然加入光碟提高了制作的难度,好在三联书店一直有电子音像出版的资质。在部门同事的协助下,我们终于顺利申请到了音像专用书号,满足了刘老师这一心愿。
在编辑刘老师这本书的同时,我也在编辑刘老师的大儿子潘争的书《棚内棚外——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辉煌与悲怆》。这两本书都被纳入“克勒门文丛”。2016年12月25日在上海图书馆的“上图讲座”举办新书首发式时,刘老师与潘争母子登台共话译制片。会场座无虚席,连过道都挤满了人。当天正好是潘争的生日,陈钢老师亲自弹奏生日歌,刘老师也为儿子送去亲吻,场面温馨感人。
此后,我多次陪刘老师参加各种讲座和签售活动,讲座中听众提到的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你最满意自己配的哪部电影?其实刘老师自1960年考进上海电影译制厂,参与配音的中外影视片数以千计,用声音塑造的经典人物形象也不胜枚举,曾获第五届《大众电视》金鹰奖最佳女配音演员奖,所参与配音的影片、电视剧及录制的广播电视文艺作品也多次获得各类奖项。要说最满意哪一部,还真难猜到她会如何回答。结果,自我要求严格的刘老师给出的答复是:“要说满意,我一部也没有。但有我喜欢的,像《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杰基、《天使的愤怒》中的詹尼弗、《望乡》中的青年阿崎……”
刘老师常说:“我没有别的能耐,也不养宠物、花草,不打牌,最热爱、最吸引我的就是幕后的录音工作。”也许正是这样一种精益求精的专心与执着,成就了刘老师杰出的配音艺术事业。晚年的刘老师仍喜欢看自己配音的译制片,她还会不断从中给自己挑毛病。
2017年2月12日,我陪她接受《环球人物》杂志的采访。刘老师对记者说:“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我不可能说我每个角色都是很完美地表达了,但是我一定要在自己的努力下,做到我能够做到的最好,一定要用心。就算十分的努力不一定能得到十分的收获,能有七分收获我也觉得好。有人对我说,台词你拿着念就行,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我说不行。我可以拿着念,观众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好,可是我不愿意把这样的作品给观众,这是对艺术的不负责任。我可以吃老本,用经验唬人,可是我念出来的是不是这个作品所要表达的、是不是我付出全部精力达到最好的,我自己知道。说得高点这是艺术良心,但我觉得这是作为演员应该做到的最起码的工作,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了不起的事。”
刘老师身体一向很好,但没承想2018年底,在她步入80岁时身体出了状况。
一天早晨,她准备处理家里的旧报纸,就在弯腰去抱那堆报纸时,她无缘无故地摔倒在走廊里。多亏邻居听到声响,把她扶回屋。当天她仍坚持参加了一场活动,回来后直接进了医院。检查结果是心血管一根堵塞95%,一根堵塞75%,只能做支架手术。在给一根堵塞严重的血管做了支架后,医生坦率地跟潘争讲,你妈妈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做第二次支架手术了。
2019年3月的一天,我到医院探望刘老师,留下了一张难得的合影。4月12日,刘老师就发来微信:“我昨已出院回家。”闲不下来的她仍然坚持参加力所能及的社会活动。克勒门每月举办的文化沙龙,刘老师也是每场必到,人们总能看到她衣着得体地坐在最前排。然而年底时潘争通报妈妈再次住院了。起初情况还很乐观,直到1月30日刘老师发微信告知“近日我不大好”。我的心再一次揪了起来。3月24日,听说医院允许探望病人了,我立刻赶到医院。那时刘老师身体已大不如前,躺在床上已经离不开吸氧了。潘争悄悄跟我讲,医生怀疑妈妈有肿瘤,加上再也不能采取任何激进措施的心血管病,她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了,只能用保守治疗方法调理了。
最后一次见到刘老师是5月1日。潘争的《棚内棚外》补充修订为新书《声魂——“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清明上河图》,刚刚出版。我带了几本潘争的新书来到医院。刘老师见到我来非常高兴,想跟我多说几句,但声音很虚弱。我拿出潘争的新书给刘老师看,她面露欣慰。
在那以后,刘老师的身体状况就更加恶化。检查结果确诊是癌症,但我们都没有告诉刘老师,不忍心让她知道。刘老师一直期待着可以早日出院,可以为喜爱她的观众朋友继续朗诵和配音,她从没有想到病魔会这么快把她带走。
追忆至此,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寄托着我们心中对刘老师无限的哀思。
(作者:麻俊生,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上海〕有限公司首席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