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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11日 星期六

    构筑一座“故乡博物馆”

    ——读漠生的《又见炊烟》

    作者:唐小林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11日 12版)

        【光明书话】  

        背靠在故乡的老床上,我打开漠生的《又见炊烟》。子夜,下凉了,伏天变得温顺而体贴,渐渐消去了暑热的狂傲,这对于我的第三故乡而言,简直是一种梦想。而第一故乡,生我养我的远方,此时应是月明星稀,凉风扰扰,稀疏的几声犬吠,掠过祖先们芳草萋萋的坟头,在那片魂牵梦绕的土地上,写下寂寞与荒凉。这也许就是我与作者漠生面对故乡时共同的人生境遇:逃离而又渴望回归,回归又发现道路早已阻隔。我们被抛入一种不及物的中间状态,既不在彼岸,也不在此岸,而只能困在“第二故乡”,作一次又一次精神的“还乡”。只有儿时那一缕缕袅袅的炊烟,牵住我们漂泊的目光和脚步。我们是一群“丧家”的孩子,流浪在无依无靠的大地上,除了那点点滴滴挤满心房的乡愁。《又见炊烟》正是写出了这种困境、悖论与无奈,从而写出了整整一个时代一群人的生存状态。

        川中的夏家沟竹林湾,这个特殊的地名,是故乡的代名词。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那批励志、考学、出走,多年以后跻身都市的游子,无不在心中不断“回望”这片叫作各种各样“竹林湾”的乡土。在我的经验范围内,他们大都没有“衣锦还乡”的喜悦与虚荣。当他们以自己的生命坎坷打通“城市”与“乡村”、“繁华”与“落后”以后,在遥远的时空距离中,他们有了足够的审视“自我”“乡土”“中国”的位置与角度,他们变得特别宽厚、善良、悲悯与谦卑,打心底原谅了在那片土地上所经历的饥饿、贫穷与疾病,奚落、鄙视与凌辱,原谅了与“苦难”纠缠在一起的全部“摔爬滚打”。故乡的一草一木、一鸟一石,那山那水,那人那物,乃至遗闻轶事,在他们“想家”的婆娑泪光中,都变得如此深情、如此美好,作为精神底座,足以支撑他们的生命世界。美,光泽万物,《又见炊烟》在“失去故乡”的深层隐痛中,深刻地发现了故乡的美好,唤醒了关于故乡的良知,可谓用文字雕刻和塑造了一群人特殊的情感经验。如今,还有什么比用文字唤醒真情、良善和美更为珍贵?

        在漠生的笔下,儿时故乡的天人合一,既是源于“自然”与“天然”,更是根源于赤子最初萌动的“良知”。换言之,《又见炊烟》以生动的笔触见证,天人合一不是某种自然天成,而是人的良知的一种发现,离开人的良知,天地离分,人神异域。一只斑鸠幼仔,被“我”和弟弟在竹林下的草窝里捡得,从此与“我们”的命运发生关联,“我们”像尊重和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呵护它。它成长,“我们”也成长;它飞翔,“我们”的情感也飞翔,并在它的飞翔中体会自由对于生命的奥秘;它信守,“我们”也学会信守;它总是在该飞回的时候飞回,“我们”也总是在它飞回的时候守望;它眷念,“我们”也懂得眷念;它总是在屋前屋后盘旋,亦如今天“我们”的内心期盼总是萦绕在故乡的屋檐。有一天,它飞走了,“我们”突然在伤心中明白了自由与独立对于一个生命是何等的重要。《那只飞走了的斑鸠》由此介入了我们的心灵:是良知沟通了陌生的生命,又是无数渺小微弱的生命,开启并丰盈了人类的良知。一旦我们在任何一个生命面前闭上眼睛,我们也就关上了良知的大门,同时我们也就关上了这个世界“美好”的最后一扇窗户。我从《养兔子》《大灰狗》等篇什中读出的几乎全是这样的东西。

        不是苦难见真情,而是真情让我们共度苦难,也是真情在多年以后让我们感谢苦难。《夕阳西下时》,华哥悠扬的二胡演奏,已经超出音乐的意义,它是人们逃脱苦难念想的另一种高雅的表达。华哥才艺的高低,已经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他总是在人们需要精神安抚的时候出场,在那些个艰难时刻,心心相慰、惺惺相惜。这才是艺术的真谛。《苦难和幸福的妈妈》《小学王老师》《大天干年代的讨口子》《高中班主任陈老师》《师兄光学》《少年病事》等篇,讲述了各色故事,描绘了不同的人物,但都在或是血缘之亲、或是师生之情、或是同窗之谊、或是萍水相逢中,表达了“真情”。《又见炊烟》跳出苦难写真情,篇篇写得情真意切,动人肺腑。作者漠生,无疑是一个多情、记情、念情、深情的作家,更是一个知恩、懂恩、感恩、报恩的写作者。我猜测,过了“知天命”之年,他还要殚精竭虑地用文字记下故乡的那些琐屑的物事,不仅是要雕刻那些生命的时光,更是要留住那些包含了人类童年永恒情愫的记忆,为飞速“现代化”途中的人们,构筑一座苦难与真情彼此相依的前现代的“故乡博物馆”。这或许既是他的“知天命”,也是他的“天命”?

        是的,《又见炊烟》是一座小小的“前现代”的“故乡博物馆”。它首先是故乡的风物志。《磨出来的美味》中的“石磨”,是前现代中国乡村的标志性器物,它磨碎的不仅是五谷杂粮,磨出的也不只是麦面豆花,而是古老中国乡村社会的艰辛、智慧与不屈的生命韧性。《又见炊烟》也是故乡的地理志。《蛮洞子》《我的琼江河》《公社城堡》《潼南的崇龛场》等,全都是靠记忆描摹的前现代时期的“文学地理”。有的诡异而神秘,像“蛮洞子”;有的充满无端的恐惧,犹如一个孩子面对深不见底、一生也走不出的迷宫、城堡时内心的战栗。而琼江河就是一位乳汁丰沛的母亲,“琼江”即是“琼浆”啊,在“我”的生命中涓涓流淌,永不干涸。“崇龛场”则是“我”儿时的《清明上河图》,那里有我的欢喜,有我因为生活困苦而曾经羞于启齿的往事。《又见炊烟》更是乡土中国的风俗志。《为大姐送亲》《大年初一看杂技》《清红苕》《儿时捕鱼记》《回老家烧纸》《乡村娃娃看电影》《赶鸭人》《自留地里的美食》等,记下了川中的各种仪式、习俗与特定时代人们的生活情状、生命形式和精神样态。

        《爷爷,你在哪里》,特别具有深意:寻祖、寻根,寻觅生命的来龙去脉,寻找人类的意义源头,或许正是《又见炊烟》的命意。可是,爷爷你在哪里?

        炊烟,一旦从故乡升起,就将永不飘散,它牵动的是人类永恒的乡思。

        (作者:唐小林,系四川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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