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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10日 星期五

    我的妈妈“六只脚”

    作者:叶辉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10日 14版)

        2018年6月13日,爸爸病逝。彻骨的伤痛,我们却不敢在妈妈面前流露,我们不但不许妈妈参加丧礼,而且,还决定永远向她隐瞒爸爸去世的消息。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爸爸和妈妈有一个——

    生死约定

        2017年10月8日下午,那是妈妈人生的一道分界线。

        爸爸上厕所,妈妈去搀扶。爸爸一个踉跄失去平衡,身体压向妈妈,妈妈脑袋重重撞在门框上,顿时气绝。

        救护车凄厉呼啸,我送妈妈到医院。妈妈已88岁,因颅内出血点很深,无法手术,只能保守治疗。住院期间,妈妈三次病危,经医生倾力救治方脱险。

        三个月后,妈妈出院,住进养老院的护理院进行康复治疗。

        从此,妈妈开始轮椅生涯,再也不能行走了。

        出院后,妈妈的脑子时好时坏,意识模糊时,连亲人都不认识。

        一次,妈妈问我:“你爸爸是谁?我怎么记不得了呢?”

        妈妈脑子清醒时,向我透露了一个惊人信息:爸爸和她有一个生死约定,一个走了,另一个将尽快结束生命跟着走,他们不想经受生离死别的煎熬,也不愿忍受失去所爱后的寂寞。

        闻此,我大恸。父母挚爱一生,不能同生,却相约同死!

        正是这个约定使我们决定,永远向妈妈隐瞒爸爸去世的消息。

        但要瞒住她也不易,她常问起:“你爸爸去哪里了?”我们骗她:爸爸患肺病住院,隔离治疗。爸爸年轻时得过肺病,她印象深刻。开始时她相信,时间一长还是怀疑。客厅里有个条幅,是爸爸友人送的,她常盯着看。一次,她指着条幅上的“赠叶老先生”问:“这个叶老先生在哪里?怎么我见不到?”

        我们只好瞒她:“生病住院了。”

        “去看看他吧!”

        “传染病,不让探视。”

        “你们都在骗我!”她哭了。

        为了不使她触景生情,凡有爸爸印记的东西我们都拿走。

        问了几次,哭了几次,她不再提起,也许她猜到了。从此整日枯坐,不言不语。我们百般引导她开口,她却保持缄默。

    生死线上

        妈妈出生在浙南小城一个大户人家,外公重男轻女,妈妈只读到初小就辍学了,虽只是初通文墨,但她的钢笔字却很娟秀。

        妈妈性温柔,极善良,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她胆小,处事谨小慎微,但在人生关键时刻,却表现得坚强,有主见。

        认识爸爸前,妈妈已由父母做主,与同城一望族之子订婚。爸爸与舅舅是病友,曾受邀到舅舅家养病,由妈妈服侍。妈妈的温柔体贴很快赢得了爸爸的好感,他们相恋了。在舅舅的鼓励下,妈妈毅然背叛父母之命的封建婚姻,并背着父母在当地报纸刊登脱离婚约启事。爸爸是山村穷书生,与妈妈家门不当、户不对。外公暴跳如雷,却犟不过女儿,只好让步。妈妈小学肄业,爸爸却是大学老师,学历的悬殊没妨碍爱情,两人相濡以沫,历70余年感情不衰。

        妈妈不知,爱情的胜利,却是人生灾难的开始,她选择了爸爸,等于选择了毕生的苦难。

        1957年,爸爸在反右中蒙难,被遣送回乡监督劳动。妈妈面临抉择:与爸爸离婚,可留杭州过安定生活;随爸爸回乡,则可能脱胎换骨。妈妈以身蹈火,毅然赴难,随爸爸回到山村。

        我们回乡时,恰逢困难时期,爸爸不擅农活,一天劳动所得仅几分钱,还要养城里长大的妻子和3个儿子,他瘦弱的肩膀,无法担起如许的沉重。

        随着困难加剧,我们家很快陷入绝境——断粮了。一次爸爸昏倒,医生看了直摇头,开的药方是5斤米糠。

        妈妈开始带我们四处找吃的,捡菜叶,拾稻穗,连干枯发黑的红薯叶都捡回来,浸泡后当作主食,这可是连猪都不吃的东西。

        那是我们家最黑暗的一段时光。爸爸因不服个别村干部的羞辱欺凌而抗争,结果关系更僵,妈妈不得不忍气吞声去修补关系。她把白眼和屈辱藏在心底,不向爸爸表露丝毫。她用自己瘦弱的肩,扛着我们这个家,走向渺茫的明天。

        妈妈的好心,在村里出了名。孩子们喜欢她,因为她仁慈;村妇喜欢她,因为她乐于助人;村民头疼脑热、皮肉损伤都会找她,她给他们药,为他们包扎伤口;她宽厚,邻居将爸爸唯一的御冬大衣偷走,改成孩子的衣服公然穿出来,妈妈采取了宽容。就是这个邻居,一次误食有毒食物,命悬一线,妈妈帮她催吐,救了她一命。

        为了活下去,妈妈竭尽所能,和爸爸一起上山下地,为爸爸分担繁重的体力活。一个在城市长大的娇小姐,终于变成彻头彻尾的农妇。她把能吃的东西都省下来给我们吃,最终自己却病倒了,患上严重的肺结核,被县城医生宣布不治。

        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爸爸用一辆大板车,把妈妈从县医院拉回乡下。到家时,妈妈已命若游丝……

        那时,我对死的概念还很模糊,人怎么会死?我想,只要我守在妈妈身边,拉着她的手,她就死不了!从此,我就常守在妈妈床边。

        要让妈妈好起来!要让她吃东西!我们把目光投向村前的小溪——那里有鱼虾。

        苦难迫使我们学会活命的技能,我们很快学会徒手捕鱼。小溪里鱼很多,白条、鲫鱼、石斑鱼,我特别喜欢捉红肚子鱼,这种鱼胆小羞涩,一赶就会躲进石头底下,用手摸,一抓一个准。我每天都能捕几条,给妈妈补充营养。

        我们还去溪岸沙地挖胡葱、马头兰等野菜。山上有野生草莓、野生猕猴桃,杜鹃花也能吃,去掉花蕊直接入口,酸酸的,别有一番味道。只要能吃的我们都拿来吃。一次,村民在水埠头洗带鱼,留下一堆烂鱼肠子,我和哥哥偷偷捡来,回家蒸了吃。那美味,至今还记得!

        妈妈终于躲过死神的追逐,渐渐康复。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久病初愈的妈妈,带我去赶集买小猪。彼时农村集市开始恢复生机,热腾腾的馄饨面条,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肉包子,这些食品不断刺激着我的食欲,我不住地咽口水。

        妈妈掏出一角钱买了三个柿子,递给我一个:“吃吧。”几乎来不及咀嚼,我囫囵将柿子吞下。

        接着,妈妈递给我第二个。我犹豫了一下,经不住诱惑又吃了。当妈妈把第三个柿子递给我时,我拒绝了,这最后一个,无论如何得让妈妈吃。

        “我胃不好,不能吃柿子,你吃吧!”柿子性寒,不适合有胃病的人吃。这条理由给了我勇气,我终于接过柿子,又狼吞虎咽吃下了。

        母亲对子女的爱,永远是无私的。

        1965年,爸爸回到杭州大学工作,妈妈和我们弟兄仨仍留在农村。1979年,爸爸落实政策,妈妈这才回到爸爸身边。

    寂寞晚年

        一天,妈妈扶着助步器做康复锻炼,忽发幽默:“别人两只脚,我六只脚!”

        我们都笑了。

        一天,我陪妈妈过夜。夜半,妈妈的手伸进我被窝,问:“你是谁?”

        60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和妈妈一起睡。黑暗中,我睁着眼睛,听着妈妈的轻鼾,任泪水无声流淌。人生苦短,一眨眼,妈妈已入暮年,我也已两鬓染雪,当爷爷了!

        妈妈回杭州后,服侍爸爸,料理家务成了她生活的全部。爸爸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安心工作。后来,我们兄弟仨也先后回到杭州,都有了不错的工作。

        而此时的妈妈,却陷入另一种困境:寂寞。

        爸爸事业心极强,他的大好年华被无端空耗,后来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先后完成著作和译著近20部,如美国地理学名著《中华帝国晚期城市》《地理学的性质》,以及《西湖史话》《水经注新译》等。他人生的最后3本译作,才回归到文学专业:《朗费罗诗选》《鲁滨逊漂流记》《马丁伊顿》。

        爸爸每天伏案,没时间和妈妈说话。我们兄弟又都忙于工作,偶尔去父母家,只是享受一顿妈妈的美餐。那时的妈妈,开始变得唠叨,她寂寞啊,希望有人陪她说话!而我们没时间听她唠叨,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时,妈妈最高兴的,是我们去吃饭。

        “吃什么?”妈妈目光闪烁。

        “小麦面!”我理所当然。

        “小麦面”就是手擀面,妈妈很拿手,也是我们家的最爱。职业需要使我能经常赴宴,却没有一种美食能长久霸占我的胃,唯独小麦面,百吃不厌。

        妈妈顿时神采飞扬,她系上围兜,淘粉和面。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驱动着她,她那苍老的身体开始充盈力量,僵硬的四肢也变得灵动。和面、擀面,擀面杖在手里灵活转动,面片拍击桌面发出啪啪声。

        面烧好了,她总是先为儿子捞上满满一碗。

        吃好饭,我们碗一推,嘴一抹,站起身。妈妈眼睛顿时暗淡了:“走啦?再坐会儿吧?”

        当知道无力挽留,她默默把我们送到电梯口。我们一进电梯,她便会迅速转身关门。开始,我感到困惑,一次下楼偶一抬头,发现她依窗而立,目光落寞。她是不愿我们离开啊,我们却决绝地走了!

        一股酸楚袭上心头,我泪眼模糊了。

    过期食品保卫战

        一次帮父母整理杂物,发现我们送的许多营养品都过期了,我责怪妈妈没及时吃,要把这些过期食品扔掉,妈妈不肯;头年的月饼到转年还没开封,我要扔掉,她急了:“又没长毛,能吃!”

        晚年的妈妈得的是“食物匮乏恐惧症”,那是逝去年代留下的印记。

        过去惨痛的经历,使妈妈的精神在晚年时进入病态。她开始藏食物,米、面不但放在厨房里,还常常塞在床底,冰箱永远塞满了各种食物。问她原因,她说:客人来了,拿什么招待?

        对食物匮乏的恐惧,使妈妈变得极度节约,剩菜剩饭绝不倒掉,她连破纸盒旧瓶子塑料绳都舍不得丢,一次我翻出一个纸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酸奶瓶盖,我问:这东西能卖钱?她讪讪笑着。她已病入膏肓了啊!

        我们这一代都比较孝顺。孝顺孝顺,既要孝又要顺,但孝易顺难。平心而论,我们兄弟都比较孝,但顺却很难做到,我们不能看着他们吃过期食品吧?母子常为此争执,脾气极好的妈妈,多次为我扔掉东西生气。

        如今,轮椅上的妈妈,再也无法把食品藏起来,再也无力参与“过期食品保卫战”了。

        脑子摔伤后,妈妈变得特别沉默,看着妈妈茫然无语的样子,我们很难受。多想再听听她的唠叨,多想再牵着她的手去小区散步,然而这已成奢望!

        俗话说,娘在家在,娘不在,家也不复存在。轮椅上的妈妈,生命已进入倒计时,风烛残年,我们还能陪伴她多久?

        (作者:叶辉,系本报原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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