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河挺有名气,连简要的词典里也列有词条。我们村在灞河东岸,而我念书的中学,须涉水过河,西行十来里路方能到达。路途不算远,可也不能说近,谚云:“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
建校之初未设学生灶,每星期六傍晚回家,备一袋现蒸的馒头,翌日黄昏赶回学校。来回往返,得涉过灞河。河两岸风景秀丽,流水悠悠,温顺,平缓。
上学的第一个秋天,霜降已过,赶到河边,轻轻搁下一袋沉甸甸的馒头,坐在沙滩上脱鞋解裤。天渐渐冷了,没有绒裤,母亲便为我提前套上亲手缝制的棉裤,棉花装得厚实,挽不起裤腿,只有脱掉才能下水过河。棉裤脱下卷窝成团,和身边的馍袋一般大小,两坨子疙瘩,怎么过河呢?流水哗哗,仿佛是个狡黠的老汉在低声嘲笑我。我想起小时随父亲过河,他总是将棉裤的两腿分搭于两肩,裤裆搭于后背,腾出手来拉车或携物。我学样儿了。河水冰凉,瞄着上游云雾隐约的终南山,心里想,莫非是落了早雪么?好在怀抱的满袋子馒头是新苞谷蒸的,暄腾,香暖,逸出淡淡的甜味儿,仿佛是家乡热土传递着她的体温。
翌年,学校设置了简易灶,学生照旧背馍,灶上在饭时可供热乎乎的稀饭,条件是先交少许伙食费,同时预交搭伙所用的苞谷面。教我作难的是,阴雨连绵,河水暴涨,夜静时,在家里就能听到二里外浊浪翻腾的吼声里那不可一世的霸王气概。除了书包、馍袋之外,另有一袋30多斤磨停当的苞谷面,涉水过河显然是不可能了,唯一可行的是,出村南下,绕道灞桥,进西安城,从城里北折而返校。单程计算,也有60多里路程。此时,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裂了条缝,雨滴时慢时紧,一直没有停歇的意思。
父母见我着急,商量之后,只好去一墙之隔的邻家,请堂兄超哥帮忙。超哥大我20多岁,与我父亲年岁相仿,他身板结实,一天到晚风风火火,家里田间,没有啥事能难住他。夏忙后,他从远处的亲戚家推回了一辆旧自行车,在碾麦场上学骑后,经常蹬着车刮风似的出行。
超哥点了头,二话没说,急忙忙吃罢早饭,戴一顶草帽,就推着自行车进我家来了。他手脚麻利,解开车子后架上缠着的麻绳,捆牢塑料布裹着的面袋,我背起书包,撑起油纸伞,就跟着推车前行的超哥上路了。出村朝南,直投灞桥方向。
雨天推个自行车上路,实在艰难。超哥专拣那晴天里运送粪肥的大轮车所碾下的辙印推行,瓷实的辙印里满是浑水。一旦没有了硬辙而上得小路,自行车的轮子立马就沾上泥泞,座下方的铁皮瓦被塞实之后,车子就推不动了,我从后边帮着推,也不抵事。超哥只好停步,胡乱扯袖子抹一把汗——其实汗水雨滴早已分不清,这一抹,反而是将微黑的脸庞弄得五抹六道,接着,就从车子前叉处取下一截备妥的带弯钩的铁丝,猫下身从瓦皮间一下下地抠出泥巴。就这样走走停停,一路折腾,泥泞路尽,人与单车总算是上了灞桥。
灞桥,似乎比灞河更有名气,此为关中交通要冲,连接着西安东边的主要干线。建桥的历史要追溯至春秋时期。秦穆公称霸西戎,将原滋水改为灞水,并于河上建桥,故称灞桥,这是我国最古老的石墩桥。唐时,送别亲人好友东去,一般都要送到灞桥,并折下桥头的柳枝,相赠以分手。相沿日久,“灞桥折柳赠别”便成了寄寓深情的一项习俗。我俩过桥时,桥底下吼声震天,汹汹浪涛简直是一群从终南山里闯荡出来的疯狂野兽。
拐出西安城赶到位于北郊的学校时,天色仍阴沉,时间该是半下午了。超哥裤腿上所沾滞的泥巴,被一路上的雨滴冲洗净了,裂口的解放鞋,每走一步“噗叽”有声,水花溅射。他帮我卸下行李,抹了抹颈上的汗水,整了整耷拉下来的草帽,推车转弯时,特意盯了眼校门上与他一般高的白底黑字的校牌——“西安市第十一中学”,咧嘴一笑,淡淡地说:“我回去了。”他跨上车子,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这是56年前的事情了。超哥早已下世,我们的村庄,也因城市化而没了影踪。灞桥仍在,桥底流水却是日渐细弱,下游我家附近的河段,先是成了湿地,河道置橡皮坝掬水拦流之后,更名为浐灞三角洲,四近高楼林立,静水中倒影如画,这是新起的住宅区。
我是一个农家子弟,土生土长,后来,凭什么能从事笔耕、写字为文呢?每想起远去的家园,回望自己留下的足印,那温顺而又不乏霸王气概的灞河,超哥那敦实、泼辣、利落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作者:杨闻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