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烟桥《销魂词选》考论

    近现代以来，随着出版业的进一步发展，各类词选数量激增。女性词选作为其中一个重要的门类，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之上，又有所发展。尤为注意的是，在新文化运动之后，随着女子地位的提高和白话文的普及，这一时期所产生的各类女性词选，如张友鹤《历代女子白话词选》、孙佩茝《女作家词选》等多达20余部，展现出异于前代的独特面貌。其中，范烟桥（1894—1967）所编的《销魂词选》堪称这类词选的典型代表。

    《销魂词选》的编者范烟桥，原名范镛，字味韶，号烟桥，笔名有鸱夷、含凉等，室名有无我相室、鸱夷室等，吴江同里人。1911年9月，同徐光泰创立同南社（同里），主编《同南》社刊。1917年9月加入南社。1922年创立星社，后创办《星报》。1921年创办《吴江报》。1928年秋至上海持志大学讲授小说，同年与包天笑接办《小日报》。1931年任东吴大学附属中学国文教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先后任江苏文联副主席、苏州文化局局长、苏州博物馆长等。范氏著有《中国小说史》《范烟桥说集》《茶烟歇》《作诗门径》等。范烟桥小说家的身份众所周知，但其词学家的身份却久为人所忽略。《销魂词选》作为范氏唯一的词学著作，集中反映了范氏的词学思想。此书编选时间，据范烟桥自订年谱《驹光留影录》（详见《江苏文史资料》1991年第53辑）和《销魂词选自序》可知当在1933年。该书最初由上海中央书店于1934年8月出版发行，次年2月经上海中央书店再版。关于此书命名，范氏在《自序》中解释取自秦观名作《满庭芳》。范氏以为“销魂”二字的意义就是感人至深，因此他侧重选取那些能够体现女性词人内心细腻情感的作品，以达到感人的目的。

    《销魂词选》是传统词选在白话文运动后体例发生新变的典型代表。此书共分怀人、咏物、感时、别绪、哀悼、投赠、题咏、闺怨、艳情、无题等十个类别。每类之前写有总论，各类之中按照时代顺序逐次编排词人，词人之下系以小传及作品，作品之下系以范氏评语。这种以类编排的方式，前代词选《草堂诗余》《词菁》等多采用之，因此并无创新之处。唯其所选之词以典雅为正，而词人小传及评语却多采用现代白话，这种混合式的体例为前代所无。与同时代的词选相比，这种体例也极具个性。《销魂词选》既有别于张友鹤《历代女子白话词选》一类侧重于选录白话词作的词选，又有别于徐珂《历代闺秀词选集评》等以文言进行传评方式的词选。

    范氏《销魂词选》评词不像其他词选那样点评字法、句法、章法，也不着意于词的讲解，而是注重对词作内在情感的点拨。如其对颜绣琴《长相思·忆叶昭齐表妹》一词评论道：“平凡的思绪，却有深刻的热情。”评邓瑜《踏莎行·题沁玉妹湖上春晓图》说：“春晓既是销魂时候，湖上又是销魂境地。”在此基础之上，又注重词作立意上的新奇。与况周颐那种“夫词之为体，易涉纤佻。闺人以小慧为词，欲求其深稳沉着，殆百无一二”的观点不同，范氏在评点过程中，对这种奇大加赞赏。如他评叶小鸾《谒金门·秋晚忆两姊》：“‘影湿’，是何等灵思妙想！”评曹景芝《虞美人·蟋蟀》：“蟋蟀会诉离愁，奇想！愁人禁得几个这般的黄昏，奇闲！”为了达到生发、引导读者内心情感的目的，范氏评点所采用的白话极为活泼灵动，绝不同于传统评点那样一板一眼。如其评陈翠娜《东风慢·秋夜有怀芝姊》：“一样的月照两样的人，和‘月子弯弯’的歌，同一意思。”评沈宪英《点绛唇·忆琼章姊》为：“小纨恨着不归来的燕，伊又恨着归来的燕，燕也左右为难了。”范氏有时还故作诙谐之语，显得十分幽默俏皮。如评袁希谢《鹊桥仙·七夕》：“替他们俩干着急。”评王洁明《瑞鹧鸪·送愁》：“恐怕飞船气艇也送他不去。”范氏评语多用反问句，也是一大特色。如评张阿钱《减字木兰花·寄姊》：“莲子心苦，折他则甚？”评蒋氏《浪淘沙·立夏前送妹》：“不离别为什么磨销魂？耐人寻味。”对词作中的情况进行反问，而不直接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旨在使读者自己去思考、体悟。

    与当时其他女性词选不同，范氏编选《销魂词选》具有明确的选录当代女性词人词作的意识。《销魂词选》属中型通代词选，其内容以选录明清两代女性词作为主，同时兼顾同时代女性词人作品。此书共收录明清及当时女性词人180余位，词作349首。《销魂词选》所收每位词人的词作数量多寡不等，但多为五首以下，如吴藻两首、顾太清三首、贺双卿两首等。但对当代词人如陈翠娜则多达十五首，吕碧城更是多达二十一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范氏选录同时代女词人虽仅有十余人，但在时间上却呈现出明显的梯队分布特征，展现出范氏对当时女词人创作群体的关注。《销魂词选》除了收录徐自华、吕碧城等久负盛名的女词人，还收录有陈翠娜、丁宁、陈家庆等词坛新秀，同时又关注到如邵英勘、许心箴、顾慕飞、沈乐葆、李信慧、孙芙影、顾渭清、王洁明等更为年轻一代的女性词人。（范氏所选的年轻女词人多为顾宪融的学生。详见顾宪融编《红梵精舍女弟子集》，1928年铅印本）而同时期女性词选如吴灏《闺秀百家词选》、胡云翼《女性词选》、孙佩茝《女作家词选》、李群辉《注释历代女子词选》则未能关注到当时女性词人的创作。在新文化运动之后，白话文逐渐普及的情况下，范氏还是对当时女性旧体文学给予了关注。范氏在《自序》中亦承认“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有几位沉浸在文学的陈酒里的女词人，还在‘平上去入’的推敲、斟酌，可是也寥寥可数了”，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能关注当代女性词人的创作。这种冷静的态度和宏阔的选词视野在当时极为难得。

    范氏《销魂词选》受女性解放思潮的影响，其选心亦突破了传统词选。龙榆生《选词的标准》对传统词选的功用曾作过精辟的总结：“选词之目的有四：一曰便歌，二曰传人，三曰开宗，四曰尊体。”（见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范氏选词却旨在普及，即通过选录的女性词作，使读者提高女性的自我意识。其理论依据为：词的审美以婉约为正宗，词这种文体在产生之初便和女性天然相连。范氏所选之词多为那些记录女子独特生活方式和表达其内心细腻情感的词作。这种意识是《林下词选》《众香词》《国朝闺秀词综》等前代词选所鲜有的。

    《销魂词选》还是当时女性词选和南社成员词选的典型代表。其混合式的体例、活泼灵动的白话评点、对同时代女性词人创作的关怀以及异于前代的选心，无疑是传统词学同女性解放思潮、白话文运动相碰撞的产物。《销魂词选》为普及女性词作和女性独立的思想作出了一定的贡献。此外，范烟桥作为南社词学研究群体的一员，其《销魂词选》对南社词学的研究也有着重要价值。南社诸子在推动传统词学向现代词学发生转变的过程中曾发挥过重要作用。（详见曹辛华《中国词学研究》第四章“南社诸子与传统词学的新变”，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今存南社成员词选就多达二十余种。（汪梦川《南社词人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范氏《销魂词选》和徐珂《历代闺秀词选集评》是南社仅有的两部女子词选。《销魂词选》对前代词选的突破，无疑有利于我们更为全面地认知南社诸子的词学思想。

    （作者：仇俊超，系上海大学诗礼文化研究院兼职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