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苏童所言,“母爱的伟大使我们忽略了父爱的存在和意义,但是对于许多人来说,父爱一直以特有的沉静的方式影响着他们”,父爱“它是羞于表达的,疏于张扬的,却巍峨持重”。
虽然父亲不一定像母亲那样对我们嘘寒问暖,但是儿女的一点一滴,都落在父亲眼里,记在父亲的心里。假如儿女生病了,做父亲的心“就会皱缩成石块,无数次向上苍祈祷我的康复,甚至愿灾痛以十倍的烈度降临于他们自身,以换取我的平安”。儿女的些许进步,“每一滴成功,都如同经过放大镜,进入他们的瞳孔,摄入他们的心底”(毕淑敏)。贾平凹谈起自己的父亲时,说:“我的作品从来没有给他寄过,姨前年来,问我是不是写过一个中篇,说父亲听别人说过,曾去县上几个书店、邮局跑了半天去买,但没有买到。我听了很伤感,以后写了东西,就寄他一份,他每每又寄还给我,上面用笔批了密密麻麻的字。”
父亲也许长得并不高大,但他依然会义无反顾地用他那瘦弱的身躯为儿女遮风挡雨。冯骥才回忆:“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夜,我睡在地铺上。地动山摇的一瞬,我本能地一跃而起,扑向儿子的小床,把他紧紧拥在怀里,任凭双腿被乱砖、乱瓦砸伤。事后我逢人便说自己如何英勇地保护了儿子,那份得意、那份神气、那份英雄感,其实是一种自享,享受一种做父亲、尽天职的快乐。父亲,天经地义是家庭和子女的保护神。天职就是天性。”
当然父亲的性格千差万别。在李霁野看来,“没有人比父亲再慈蔼,再诚恳,再牺牲自己,再宽容别人的了”,“他总有使人安心的抚慰,使人慰帖的言语”,“决没有过这样伤心的痕迹:觉得他的言语形容中欠缺了一丝一毫的爱”。作儿女的虽然知道父亲是疼爱自己的,但在父亲面前有时候还是会拘束,甚至胆战心惊。父亲是一个“修短适度,白面书生”,“并没有络腮胡子,也不永久绷着面孔”,然而身为儿子的李健吾却非常怕他,“一听见他咳嗽,或者走步,我就远远遛开,万一没有第二个门容我隐遁,只好垂直了一双黑黢黢的小手,站正了,恨不得脚底下正是铜网阵的机关隧道”。当然,父亲不在眼前时,就换了另一幅景象,“我就活像开了锁的猢狲,连跳带窜,一直蹦上房去。他出去了,这寺庙一样清净的院落,仿佛开了闸。忽然一声喧响,四面八方全是回应,兄弟姐妹凑在一起,做成热闹的市场。”
在女作家苏雪林的记忆里,小时候她的父亲“见我们小孩从不正眼相觑,见女孩更显出讨厌的神色,别说拥抱,连抚摸都没有一次。我们只觉得父亲威严可畏,从来不敢和他亲近,甚至一听见他的声音,便藏躲起来”,但后来当父亲发现她喜欢读林译小说时,“凡有林译出版,便买了给我”,“他见我好画,又买了若干珂罗版的名家山水,后来还买了一部吴友如的画谱”,“他对我益处最大的是,给我买了一部附有注解的《小仓山房诗集》。以后他又替我买了《杜诗镜铨》以及唐宋各名家诗集,我之为诗乃渐有进境”。
父亲在教育儿女时,有的习惯用长辈命令的口气要求儿女如何做。但在鲁迅看来,父亲“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父母作为儿女的第一任教师,要“尽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让儿女们“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鲁迅),让儿女们“有智慧判别自己真正的能力。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要选择做他最擅长的工作来完成他的事功。”(陈映真)
做父母的生怕自己的儿女走弯路,于是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规划儿女的人生路线。身为父亲的汪曾祺对此却有很清醒的认识,“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另外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
父亲的一言一行,儿女也都看在眼里。父亲在关爱儿女的同时,也在用一言一行为儿女作榜样。作为女儿的王安忆,就非常理解父亲的为人处事,“因他对人不加矫饰,人对他也同样的不加矫饰”,“因他对人率真,人对他也率真”,“因他对人不拘格局,人对他则也不拘格局”,“他自己的良心便是一切行事的坐标了,所以他极少做违心的事。因他极少做违心的事,才可过得自在逍遥”,“他似是在人外,却颇得人缘;似是在世外,则又很积极,只是多了一种超然以应付人事与世事的变故。所以,他倒也活得比谁都自在”。
父亲不可能陪儿女一辈子,总有离开的那一天。作为女儿的石评梅,宁愿“以我青春火焰,燃烧父亲残弱的光辉”,不希望身为家里顶梁柱的父亲那么早地离去,因为她知道“维持我今日家庭的绳索是父亲,绳索断了,那自然是一种莫测高深的陨坠了”。父亲走了,身为女儿的宗璞,突然一下“觉得这样沉重的孤单”,“在这茫茫世界中,再无人需我侍奉,再无人叫我的乳名了。这么多年来,每天清晨最先听到的,是父亲卧房传来的咳嗽,每晚睡前必到他床前说几句话。我怎样能从多年的习惯中走得出来!”操劳一生的父亲离开自己已经二十多年了,身为儿子的陈忠实依然时刻想念他。父亲走了,但他生前亲手种植的椿树还在,“成为一种心灵感应的象征,撑立在家门口,也撑立在儿子们心里”。陈忠实“每年都在有机缘回老家时闻到椿树花开的清香,陶醉一番,回味一番,温习一回父亲”,看到这个椿树,仿佛父亲还在,“我便没有任何孤独空虚,没有任何烦恼,没有任何腌臜的事能够把人腻死”。
“不管我们有多么坚强,有多少庄严而神圣、沉重而严肃的东西作为了生命的支柱,可是我们依然还是需要一些温柔的东西、拙朴的东西”,父亲给予儿女的正是“那最不起眼、最不动听,却其实是至为宝贵的亲情”,“最琐屑的,甚至是默然的一份关爱”(刘心武)。
(作者:宫立,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