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一条河,其水汤汤,其浪滔滔,哗啦啦啦如前进的脚步,无止无息地奔流。
这条河是大禹疏通过的河,是在《山海经》中流淌的河,是孔子老子谈论过的河,也是李白指出源头的河。这条河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条河的一起一伏,如同聂耳冼星海刘炽们谱曲时的呼吸,浮漾着时代的阴晴睡醒。看这大河的气势吧,“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何其豪壮!
在这河里,分明有一条灵光四射的文脉,贯穿始终。那些志存高远、心系苍生、勤奋努力的作家,他们不断掀起的激动人心的浪花,终会蒸腾而起,成为我们精神天空不灭的流霞,焰火一样辉煌。
数流霞,从头数。哦,那是隐约可见的甲骨文,那是隐约可见的金文,那是隐隐约约的霞光初露的八个字:“断竹,续竹,飞土,逐肉。”接下来,大篆小篆隶楷行书如群莺乱飞,目不暇接。从“关关雎鸠”,到“余幼好此奇服兮”;从“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到“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从“环滁皆山也”,到“气吞万里如虎”;从“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到“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从“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永远是得意的”,到“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从“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到“改霞!你见天黑间往外跑做啥”;从“上海关。钟楼。时针和分针像一把巨剪”,到“妹妹叫宝情(成),我叫情(成)渝”……炫目的流霞一路流下来,落到风里,草里,水里,窗里,户里,灯里,浸透了我们的每一个早晨和每一个傍晚。
这流霞入杯可饮,这流霞可浇心田,这流霞出唇就是歌。
在中华“天人合一”的哲学中,气,逸窜于宇宙和人生,或可见,或无踪。“文以气为主”,“心有诗书气自华”。作家和读者之间,是以暗逸默窜的气所连通的。没有气的诗文我们见得多了,那都是僵尸。一部好的作品,必然是活的生命,必然有脉动和呼吸。而一个好的读者,面对好的作品,必会体验到那涌动、回荡、流转和飞升的气,是一种美的享受。这气是作家灵魂中的才气、灵气、血气、骨气、醇美之气、浩然之大气,它一旦渗入你的心灵,就会产生美的回响。
我们好有福呐!先人给我们留下的遗产,硬件有辽阔疆土、高山大河、森林草原、岛屿海峡、珍禽异兽,以及我们一代代人的身躯;软件则是诗和箫,文和剑,诗魂剑气的精神流霞。不论它们是何种形态,都是我们的恒产,一件都不可少。
有了这文脉丰盈的流霞,我们的灵魂中就有了美好的景色,我们的生命中就生出了高贵的气息,而正义和良知就扎下了根,就会与我们相伴终生。
有了它们,就会有雨,就会有雪,就会有三伏的雷响一阵一阵,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就会总是生机勃勃。
我本陕西人,不论走到哪里,一双兵马俑式的眼睛,时时观照陕西。人道是秦川八百里红尘攘攘,开门闭门,辣子秦腔,脚底下踩的是代代帝王。而古都西安,“半城文化半城仙,凉菜里都拌着诗的标点”。这虽是戏谑的自诩,然而文脉浩荡确是事实。老一辈作家柳青、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魏钢焰,每个都是老去了的跋涉英雄。随着改革开放,一大批青年作家脱颖而出,佳作连篇。新一代作家中,因为呕心沥血而早逝者的名字有一长串:李佩芝、路遥、邹志安、田长山、陈忠实、王观胜、张子良、蒋金彦、王晓新、红柯,等等。他们都是文学的殉道者,是振动于文形而上的能量,是耀眼的流霞。
在我眼中,最炫目的那朵是陈忠实。这朵流霞是从灞柳风雪中升起来的,是从柳青的肩膀上升起来的,是从辽阔壮美的白鹿原上升起来的。忠实是我的好友,他的去世曾使我震惊哀恸。他是一个格局浩阔的作家。在文学的河里,他一个猛子扎下去,隐身六载,磨砺六载,苦写六载,他在成就《白鹿原》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的不凡人生,被人们称为“关中的正大人物”。
古人说:“为求一字稳,捻断数根须。”我们通常只惊叹于那些文学大树的伟岸,却不曾看见那大树之下,是捻落的密密麻麻苍苍茫茫的无数枝柯。如果没有吃苦精神,是决然与“作家”二字无缘的。
现代文学巨匠柳青,也是一个大思想家。他曾说:“文学是愚人的事业。”这是个十分精辟的论断。大凡有点作为的作家,无不是个愚人。而其中的大愚,勇于在一片混沌中求真写魂的愚中之愚,他们放弃了尘世中的百般诱惑,与天地精神往来,一心从岩层里开掘元气,令历史的天空为之一亮。
无数优秀的作家已经走了,我们头上流霞如水,如火,如旗,我们传承着他们的精神,汲取着他们的创作经验,向前走去。路上有树有鸟,有春天的禾苗,风正好,气融而情畅,山高水长。当我们累了的时候,当我们文思滞塞的时候,都应该抬起头来,看看天空中那些飘逸的流霞,作一次身心的洗礼,然后挥挥手,继续前行。
(作者:刘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