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乡下,日子是被炊烟串起的。
富裕的年月,炊烟茁壮茂盛,吞食着木柴、秸秆,捧出各个灶台的香。贫瘠的年月,炊烟稀薄扁瘦,弱弱地刚爬出烟囱,一阵轻风就给吹散了,一声吆喝就给吓萎了。
炊烟总是藏着村庄的秘密,炊烟是各家的门楣。炊烟无声,但细心的人看看炊烟就什么都知道了:谁家的炊烟在清晨最早飘起,唤醒了大地;谁家的锅灶吞下了湿柴,抽噎着过日子;谁家在烧着揭不开的尴尬锅;谁家在煮着苦药,拯救凉寒的身体和心灵;谁家在半夜里就吃过饭,去远乡奔赴一个前程;谁家睡到日上三竿,炊烟才脸红地向日头报到……
每一柱炊烟下都有一个忙活的女人,她系着围裙,挽着袖子,一缕头发贴着她的脸颊。那双手或许粘着面粉,或许摘着扁豆,或许正在菜板上切碎白菜、土豆、茄子,准备往那口焦渴冒烟的大锅里投放。每一餐都饱含着这个女人的辛劳和智慧,每一缕炊烟之下都氤氲着诱人的饭香。
炊烟是男人心头最温暖的风景。在日头下挥汗锄草、犁地、收割,每一次直起僵硬的腰,每一次抬起沉重的头,每一次用粗糙的手抹一把汗水,他的目光就会穿越密密麻麻的庄稼棵子和层层交织的树,回看自己的村庄,找到自家的烟囱,那里正升起袅袅炊烟,炊烟下有一个不怨尤的婆娘,将寒碜的日子努力地打扮着。
炊烟是孩子最深的眷恋。疯玩狂跑中,他们忘不了看看自己家的烟囱,那是母亲的消息树。若烟囱冷寂,那是劳作的母亲还没有归家。若烟囱飘出淡淡的炊烟,继而越来越粗壮,他能想象出,炉灶里正汹涌着火,娘此刻也许正沿着锅沿贴下一圈金黄的玉米饼子。孩子吸了吸鼻子,似乎闻到了自家的饭香,笑容从心里窜到了脸上。
炊烟袅袅娜娜,飘忽而逝,却写下了乡村最动人的生活。
清晨的炊烟参差不齐,千门万户,每家都有自己的一本经,正着念,倒着念,各有各的套路。有的炊烟像疾行客,干脆利落,在日出之前就完成花开的过程。当日头擦亮眼睛,这一户人家早就柴门落锁,全家到了田里,他们信奉人勤地不懒,肯下力气劳作,炊烟才会茁壮。有的炊烟在众多烟囱都沉寂之后,在风的拍打和日光的照耀之下,懒洋洋地飘着一缕,那是失去了梦的可怜人,形单影只,心灰意懒。于是,街坊邻居从菜园里带回几条黄瓜、一把韭菜,放在他的门厅。
晨的炊烟散去,农田里、场院里便满是青壮的人,侍弄庄稼、抚摸土地是他们一辈子的差事。老人们挎着篮子在河边捶衣浣被。被炊烟安抚过的孩童,在学堂里朗朗诵读,他们的声音洪亮挺拔,像那些直冲云天的炊烟。
中午的炊烟最整齐,女人们下工看日头,男人们下工看炊烟。下了工的女人一路小跑回村,炊烟就齐展展地在村庄上空升起来,果断而迅速。
晚饭的炊烟悠闲而浪漫,极具个性。不下地,不修渠,不铺路,不开会,不分粮草,日子就变得从容了,饭食也就多出些花样,包包子,擀面条,熬苞米碴子粥,烙南瓜饼,蒸槐花窝头,馇野菜豆腐。晚饭可以把炊烟的阵线拉得很长。“晚饭是好饭。”庄户人都这样打趣。
淡墨般的炊烟,书写着乡村的生活史。离乡日久的游子,在喧闹的城市楼林中想念炊烟。有炊无烟的日子,炊烟成了梦里袅袅娜娜的诗行。
(作者:张金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