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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6月03日 星期三

    巧手妙琢塑文心

    ——纪峰学人雕塑侧记

    作者:孟宪实 《光明日报》( 2020年06月03日 16版)

        《纪峰雕塑札记》

        纪峰 著 开明出版社

        这尊坐像中,季羡林先生静静地坐在石头上,双手抱膝,目视远方,身旁卧着一只他喜爱的小猫。选自《纪峰雕塑札记》

        饶宗颐先生扶琴铜像 选自《纪峰雕塑札记》

        每一位大师级学者都是一座文化名山。他们代表一个时代的文化高度,在特定的学术领域,长期引领后学、指引方向。他们的著述,是铺向山峰的基石。通过阅读,学子们不断向大师的方向提升。大学讲堂上,他们是教科书的章节,讲述研讨,都是为了引导后学向他们靠近。即使是他们的奇闻轶事,也会吸引后学的注意。那些寻常故事,或许正透露出大师特有的定力和气质。大师们拥有广泛的社会影响,无论知与不知,与大师哪怕是非常偶然的接触,也会引发后人的艳羡。大师们散发的文化魅力,一代又一代,常常是望之弥高。

        其实,还有一条通往名山的路径。雕塑家纪峰用几十年的辛劳,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大师精神世界的大门。理解大师的魅力,领会大师的精神,原来这里还有一条闪光的道路。雕塑家纪峰,似乎专为文化巨匠塑像。他的人物雕像,学者雕像最为引人瞩目。如冯其庸、季羡林、饶宗颐、徐邦达、启功、叶嘉莹、钱仲联等诸位先生,不仅在专业领域,即使社会影响,也如名山屹立,人人敬仰。

        纪峰第一次尝试为冯其庸先生雕像,最初是很随意的,他们聊天,讨论古今书画大家的一些趣事,当时是先生讲纪峰听,而纪峰的双手也没有闲着,他在捕捉先生的表情和心理。当草稿完成,呈给先生的时候,两人都大吃一惊。冯先生知道纪峰有才分,就推荐他去跟韩美林先生学习。但从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出手成章”,一团塑泥转眼变成了生动的人像。纪峰的学者雕塑事业,从此开启。在多身冯其庸雕像中,我最喜欢《杖策孤征》。先生着户外装束,脚踏运动鞋,手中随意握着一根简易的木杖,一看就知道是路边拾得的。这是长途行走中的暂时停顿,双眼望着前方,平静而又满怀期望。冯先生是书画家、摄影家,研究戏剧、文学等多个领域,尤其以红学著称。但谁也没有想到,晚年的冯先生忽然展开一系列野外活动,十次赴新疆,80多岁还登临帕米尔。有研究者认为,冯先生的晚年西北行,令他的画风陡然生变,色调浓重,尽得西部大气。何止画风,冯先生被中国人民大学聘为首届国学院院长,力主兴办西域研究所,其实也得益于他的西部思考。如今,《杖策孤征》雕塑安置在冯先生无锡老家“冯其庸学术馆”门外的草地上。冯先生最早遥望西部,就开始于这里。八岁的冯其庸读完《三藏法师传》,开启了对西域遥远的眺望。我读《杖策孤征》,最大的感受是学无止境,冯先生晚年迸发出的创造力,真是让人无限感佩。

        2001年12月,冯其庸先生亲自带领纪峰去拜访季羡林先生,从此两人结下了深深的缘分。纪峰为季羡林先生塑像有多种,我最喜欢其中的坐像。季羡林先生一如既往,穿着蓝色中山装,一辈子的风雨之后,季先生修炼到了躲进人群识不得的境界。北大盛传一则故事:一新生入学,在未名湖畔见到一位工人模样的老者正散步,就请求老人家帮忙看一会儿行李,自己要赶紧去办入学手续。老师傅同意了。两个小时之后,学生赶回来,发现老师傅在他的行李边一步不离。直到开学典礼,新生在主席台上再次见到老者,才知道他是赫赫有名的季羡林先生。季先生抱膝而坐,身边一只猫儿,也在宁静远望。仔细端详季先生的表情,紧闭的嘴唇和专注的眼神,此时的季先生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严肃而凝重,没有一丝笑意,思想已经沉淀如石。即便是著作等身,没有换来心满意足,依旧心事重重。从佛陀之前,到明天之后,慈悲心阅尽人间苦难,眼望前路,还是没有云淡风轻。满怀同情心的季先生,坐定在未名湖畔,如同时间老人,坐在时间的尽头。这座像,季先生生前就十分喜欢,如今安放在先生墓前。

        香港的饶宗颐先生一直是座学问的高山,曾有“南饶北季”的说法,而介绍饶公的学术专长得需要很长的篇幅。除了书画、学术之外,饶公更近古代雅士的地方是会抚琴。纪峰为饶公雕的抚琴铜像,现在安放在东莞饶宗颐美术馆中。先生着传统对襟立领衫,两手抚琴,头微微右倾,双目似开似合,全身沉浸在音乐的氛围之中。我其实更喜欢那座半身铜像,身着立领对襟衫,围巾在胸前合拢,自然垂下,成为整座像的支点。围巾代表西学,对襟衫代表国学,这不就是饶公的基本学养吗?头向右下微偏,眼神很恳切,嘴唇微闭,整个神情是专注倾听,面露赞许。饶公是中西合璧的学术大家,简单的装束,反衬出头部的重点。这就是大师的形象。用一生的奋斗,创造出一个文化的高度,虽然别人难以企及,但自己依然谦逊有加。倾听者饶宗颐,这是多么贴切动人。对后学的观点,总是赞许鼓励,总保持倾听者的姿态。与此对比,那些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顾盼自雄的形象,是怎样的一种肤浅呢?

        看到启功先生的雕像,你会瞬间被感染。整个空间充满快乐的气息,而先生的雕像就是快乐的源泉。看不见的快乐元素被不断地释放出来,无形之间,你已经被快乐包裹。这是启功先生的头部铜像,简直就是活生生启功先生本人。先生在开怀大笑,牙齿整齐地露了出来,眼睛笑成一条缝,感觉全身都在抖动,眼镜都快要掉下来了。双眉舒展开,额头显得更加宽阔。启功先生以书法成就响彻环宇,但在北师大中文系,他是文献学博导。启先生是清朝皇室后裔,陈垣弟子,人生岁月充满坎坷磨难。看启先生笑得那么透彻,你很快就会产生联想。是克服了人生所有苦难,才会赢得这样彻底的快乐呢;还是强大的快乐之心,能够轻而易举地涤荡所有苦难呢?

        钱仲联先生是学者,以研究古代诗词著称,尤其清诗研究,是中国最高权威。钱先生研究古代文学,不仅能够旁征博引,发人所未发,更重要的是所有古代文学形式诗、词、骈体文,钱先生都能如同古人一样进行创作。钱先生是1981年国家首批博导,学界不仅重视他的学术成就,同时崇敬他的诗人身份。王元化称钱先生为“一代诗豪”,深得学界赞同。那么,一位每天沉浸在古典世界的学者,应该怎样雕塑呢?纪峰创作的钱仲联先生铜像是座半身像,我以为可以称作“思想者钱仲联”。钱先生紧闭双唇,双目微微下视,凝视不动。宁静的表情,头脑里却在翻江倒海,风云变幻。虽然面对的只是三尺书桌,但思想的深处,却是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这是学者的独特世界,平静的海面平衡着深海的波涛汹涌。钱先生非常喜欢这座雕塑,临睡前要用一方毛巾盖上,说该休息了。早上,进入书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掉毛巾,说该看书了。钱仲联先生的最后岁月里,这件雕像成了他的工作同伴。

        这些学人雕塑,任何一座,都在实现着同样的理想。学人的不朽,首先是他们的学问,一代代的后学,不断地传承着他们的信念,继续着他们的事业。而雕像,让大师们的形象永存。如何接近大师,阅读雕像也是一条门径。阅读《纪峰雕塑札记》,或许能寻到另一种体会。

        (作者:孟宪实,系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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