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问切】
屏幕之中的剧情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屏幕上方一行又一行的字符络绎不绝地驰过。某些字符甚至悬空飘浮于屏幕中央,仿佛不忍退场。“弹幕”是这些字符获得的形象称谓——那些字符如同密集射击的炮弹在夜空展开了眼花缭乱的一幕。
弹幕发源于日本网络文化,由niconico网站首先推出。这个网站的主要用户是所谓的“御宅族”,屏幕上方密密麻麻的字符是一个足不出户的社群显示存在感的方式:隐居于某一个寓所,仅仅与屏幕相对。但是,他们上传的字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从视觉经验、商业数据调查到沟通与交际,弹幕的特殊效果出人意料,以至于一些主流网站陆续引入这种形式,例如A站(AcFun)和B站(Blilibili)。于是,所谓的“弹幕文化”在某一个圈子开始流行。
弹幕的评论对象往往是作品的一个短暂碎片
弹幕通常是屏幕之中剧情的即时评论,表述形式短小精悍,往往限于一两句话,甚至一个词。即时评论的内容五花八门,从崇拜、感叹、喜悦、剧透,到不解、调侃、吐槽,其中包含了许多弹幕文化的暗语行话,例如“前方高能反应”“大猪蹄子”“劝你善良”,如此等等。还有一些弹幕字符仅仅记录一时的情绪反应,借助“美爆了”“帅”“好想你”这些词语打卡。
尽管弹幕被纳入“评论”范畴,但是,弹幕文化与传统的文艺批评存在巨大的鸿沟。传统的文艺批评来自阅读之后的深思熟虑,作品的整体观照与解读、分析、阐释构成了基本的工作方式。通常,批评家遵从某种既定的理论观念,一批基本的文艺命题成为考察作品的前提。作品的形象构造与文艺命题之间的紧张,往往是文艺批评褒贬的回旋空间。尽管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等擅长的评点式文学批评与弹幕存在某种相似的形式,但是,文本的细读以及品鉴、沉吟、揣摩仍然是不可或缺的操作程序。
相对地说,弹幕的首要特征是“即时”。弹幕的评论对象往往是作品的一个短暂碎片,譬如一个角色的相貌,出场那一刻的步态,他或者她的服饰、表情、语调,一句台词,一个镜头,道具是否逼真,如此等等。弹幕评论带有明显的即兴意味,令人瞩目的是现场、此刻与交互性的狂欢气氛,而不是严肃的反思与真知灼见。
弹幕的吸引力在于即时性、交互性与视觉经验
人们首先可以想到,弹幕是网络时代的产物。只有神奇的互联网才能支持如此之多的声音即时互动。互联网不仅集合了种种电子传媒技术,同时,各种貌似无法交集的社会关系迅速地在虚拟空间联结起来。这是印刷文化不可比拟的。
印刷文化的节奏相对缓慢,思想的交换不得不接受印刷速度与配送体系的限制。印刷文化的中心是文字符号。文字符号的阅读、理解、阐释形成一种深度文化。至少在目前,速度与深度的恰当比例仍然以印刷文化作为范本。互联网以及电子传媒的传播方式与哲学或者诗的深度格格不入——它们开启的是另一种性质的空间,譬如视觉经验。尽管弹幕的即时评论诉诸文字符号,然而,这些字符已经脱离印刷体系而被加工为另一种奇特的屏幕形象。
互联网的相当一部分内容诉诸视觉,视觉经验接收信息的速度很大程度地转换为弹幕文化。对于年轻的一代说来,互联网以及电子传媒的传播方式正在隐蔽地重塑他们的感官、躯体和意识,这种状态与世界范围的另一些文化性质不谋而合,这些性质通常归结于“后现代”的称谓之下。“深度”置换为“速度”的同时,个性、零碎化、平面化、喜剧精神,与反讽、拒斥精英趣味均是“后现代”的另一些表征。传统的文学批评已经拥有强大的阵容,niconico网站为什么还要耗费成本开发一种与众不同的评论功能?网站的主持者显然意识到,某种异于传统的需求正在酝酿。事实也是如此:即时性、交互性与视觉经验构成弹幕文化的巨大吸引力。许多人觉得,传统的文学批评无法企及这种吸引力,甚至“深度”也无法替代生气勃勃的喧哗产生的号召。
niconico网站察觉,众多用户并非默不作声地享用播放的二次元世界或者偶像视频,他们的内心存在强烈的自我表现欲望。尽管加入动漫影片的生产团队可能遭遇种种条件限制,但是,发表即兴评论并非多么困难的事情——只要设置一个容纳评论的空间区域。传统的批评家是一个令人仰视的头衔:拥有名牌大学授予的学位,而且博学、深刻、犀利、擅长思辨。他们的成见令人恼火。大众有权利表达自己的观点,坦陈自己的快乐或者嫌恶,只要真实即可,没有必要羞涩地附加“不揣浅陋”“抛砖引玉”之类的自谦之辞。精英主义往往以系统的知识为资本,以传统审定的经典为圭臬,高高在上,子曰诗云,不食人间烟火。然而,精英主义的阵地局限于学院围墙之内,网站开拓的是另一种空间。相信自己的感觉,弹幕形式怂恿他们保持这种的自信。也许,他们不存在轻慢经典的观念。可是,经典供奉于遥远的文化殿堂,无法呼应此刻的心情。此刻的心情是将瞬间的感觉置换为一句话投射到屏幕之上,不论深刻还是肤浅。出场远比说了什么更为重要。弹幕不仅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这个愿望,而且显示了一个不无意外的场面:如此之多的人内心藏匿着相同的愿望。
弹幕破坏了“如临其境”的剧场幻觉
弹幕文化是否是标准的“后现代”版本?这个问题无足轻重。但是,人们至少可以发现,某些沿袭已久的文化成规遭到了侵蚀。弹幕被纳入“评论”范畴,然而,评论与作品创作区分是否仍然有效?许多人毋宁认为,弹幕字符已经成为作品的组成部分。
事实上,纷至沓来的弹幕字符与屏幕之中的影像形成另一个别具一格的小剧场,文字与形象、文字与剧情、文字与文字之间的多重交织产生了种种错综同时又意外的意义,继而制造出狂欢的气氛。事后的评论通常是独立于剧情的反思,相对地说,“即时”的评论往往被现场情景吸收,不知不觉地补充了现场。
显然,弹幕破坏了“如临其境”的剧场幻觉。尽管屏幕之中的悲欢离合惊心动魄,然而,屏幕上方的字符反复提示剧场之外的世界坚硬地存在。除了懒散地靠在座椅上嚼爆米花,剧场之外的某些观众同时还在勤勉地敲键盘。从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效果”到后现代小说的“元叙事”,阻止人们沉浸于剧场幻觉成为一种美学时髦。
弹幕文化的“间离效果”带来了什么?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当然,另一些人可能抱怨弹幕形成的干扰:如此之多的字符涌上屏幕,穿插于进进出出的人物之间,视觉是否不堪重负?然而,那些弹幕积极分子欣然回复,他们的眼睛从未觉得吃力。他们的感官如此自如地存活于电子传媒之间,会不会带来另一种感觉世界的方式以及另一种复合型的意识?
弹幕不过是互联网新型文化套餐的事先设计
弹幕的即时评论与剧情的结合制造出某种狂欢气氛,很大程度源于弹幕文字的戏谑与喜剧风格。相对地说,引人瞩目的往往是令人一粲的“神评论”。所谓的“神评论”,往往意味着创意、出人意表、跳跃、张冠李戴,还有二次元作品之中种种典故——行话称为“梗”——的奇特运用。某些语境之中,一个懵然无知的发问也可能引出一片笑声。这无形地鼓励了弹幕的逗乐气质。许多人热衷于利用弹幕卖弄机灵、聪明与俏皮话。当然,当屏幕上演一些沉重的悲剧时,机灵的俏皮话可能显示出轻佻的意味。“此时无声胜有声”——或许,悲剧或者正剧与弹幕文化存在不可弥合的距离。弹幕文化的流行再度表明,作为一种美学类型,喜剧正在赢得愈来愈多的青睐。如果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悲剧并未减少,那么,喜剧的如此盛行成为一种耐人寻味的文化动向。
“弹幕”这个词形象地表明了碎片化的状态:电光石火,只言片语,率真,机智,反讽,偶尔一两句奇思异想,还有相当一部分表态式的感叹。碎片化状态缺乏作品的整体理解。严格地说,作品的整体理解并非弹幕的即时评论愿意考虑的问题。沉浸于弹幕就是抛开种种复杂思辨,利用短兵相接体验即兴的乐趣。作品的整体理解包含了多维的分析与衡量,不得不动用相当数量的知识贮存,并且与生活整体以及历史构造相互呼应。这些冬烘先生的思想游戏太累人了。遁入二次元世界开心一笑,不就是回避那个嘈杂的生活和沉重的历史吗?常识显示,屏幕、二次元世界和弹幕字符本身即是生活配置的一个角落,技术、器材、经济收入、居住空间等众多因素构成了配置的基本条件。然而,二次元世界或者弹幕通常无视这些纷杂的俗务。视觉经验从置身的社会关系之中切割出来,那些单纯的快乐、机智乃至妙语连珠从不溢出屏幕,这是不言自明的默契。
弹幕文化显示出既丰富又单调的双重特征:一方面群情踊跃,图文并茂,另一方面似曾相识,彼此重复。事实上,这也是相当一部分大众文化产品的双重特征。与生活或者历史脱钩,文化生产仿佛更简单了——面壁虚构,随心所欲,从武侠、外星人到平行世界的穿越。然而,不无意外的是,随心所欲的想象往往面目雷同,如出一辙。很大程度上,一些预设的模式潜在地操控了大众文化产品的生产机制。没有理由否认弹幕文化的狂欢气氛,若干小创意甚至耳目一新。然而,也没有理由否认另一个事实:众声喧哗的表象不是来自思想的真正激荡,而是来自互联网新型文化套餐的事先设计。
(作者:南 帆,系福建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研究员、福建省社科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