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全球供应链调整
周牧之:新冠肺炎全球大流行对全球化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是大家都迫切关注的一个问题。全球化实际上有很多维度,其中供应链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维度。二十年前我曾经预测供应链的全球扩张将在中国的长三角、珠三角和京津冀形成全球供应链型的产业集聚,进而预测在中国会形成珠三角、长三角、京津冀三大城市群。二十年来的现实印证了我当年的预测,在这三个地区形成了规模巨大的全球产业链型产业集聚,而且三大城市群也逐渐成形并带动中国社会经济的发展。
针对全球供应链,现在大家最关注的是新冠肺炎疫情,以及美国政府推行的企业召回政策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横山祯德:讨论“全球化”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另外一个重要概念“地域化”,这是一对相辅相成的概念,在供应链问题上也是如此。
周牧之:实际上全球供应链在新冠肺炎全球大流行之前就已经显现一些问题,中美经贸摩擦就是一个典型。过去,制造业的供应链是局限在一个国家,甚至一个区域之内的。例如,过去丰田汽车的供应链基本上是50公里半径。供应链向全球扩张的时期正好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吻合,结果中国成为供应链全球化的一大受益方,中国的出口规模从2000年到2019年增长到了10倍。供应链全球扩张的三大推手是IT革命、运输革命和冷战之后稳定的世界秩序带来的安全感。全球供应链打破了西方工业国家劳动分配率居高不下的僵局,改变了全球财富创造和分配的机制。
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本身的问题是产业空洞化的巨大压力,这也是特朗普能够当选总统的重要社会基础。
横山祯德:还有一个问题是中国的影响力快速提升,显示出了巨大的存在感。但是,随着中国影响力的扩大,在很多方面美国变得越来越敏感了。我一直提倡以地域化来协调对应全球化,地域化抑或地域主义是一个主张地域特色的概念,可以与全球化相辅相成,同时我们要摒弃与全球化对抗的狭隘的民族主义。今天,中国已经在知识产权上有了很多自己的优势,未来会更理解为什么要保护知识产权。
周牧之:全球供应链的发展导致了美国老工业地带的产业空洞化,某种意义上来讲,特朗普就是在铁锈地带民粹主义高涨背景下当选总统的。
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特别是加入WTO以后的近二十年,中国取得了奇迹般的成就,成就奠定了自信,当然西方完全接受这个自信需要时间。
横山祯德:实际上,美国和日本在崛起的过程中被外界所接受都不是一帆风顺的。美国曾经不被欧洲认可,日本曾经不被欧美认可。面对这种情况,是对抗还是主张个性?比方说,这些年中国重视数字化的发展,而日本仍然对数字化之前的模拟世界执着地情有独钟,现在日本制造业的根底非常扎实,但是服务业的劳动生产显得有些停滞了。中国和日本应该说是各有千秋,这种特色就是地域主义要提倡的地域特色。
周牧之:所以说,全球化与地域主义是一对相辅相成的、健全的对应关系。但是民粹主义与全球化是对立的、有害的冲突关系。如何遏制民粹主义,让世界更有安心感,是各国维护和发展全球供应链,推进全球化的关键。
如何看待制造业的“回归”
周牧之:现在大家都在议论美国推行的制造业回归政策,作为一直关注产业链发展的经济学家,我认为即使没有特朗普的强推,制造业向西方某种程度的回归也会自然发生。
从历史上看,最早的供应链全球化实际上是从农业开始的。古代东西方贸易最早期的产品,不管是丝绸、胡椒,还是棉花、砂糖、茶叶等,都是农产品。从其他地域获取这些农产品是西方推动大航海的原动力。此后,食品供应链的全球化越演越烈。
我老家湖南有着悠久的水稻文明,以前是典型的自给自足经济,几乎所有食品都是自己生产,或是来自周边的集市交易,供应链的动线既短且可视。可是,今天中国人的食品供应动线早已超越地域,全国化,乃至全球化了,既不可视,也不可追溯。日本的乡村也是典型的稻作文明,也曾经是典型的自给自足农业。但是,按大卡计算,今天日本食品已经有60%源于进口。
食品供应动线的全球化虽然提高了食品供应的效率,但是给日本的农村、农业、农民都带来了沉重打击。即使在备受非议的保护政策之下,日本的农业也被进口食品挤压得岌岌可危。更重要的是,供应链的不可视使得食品安全隐患变得不可追溯,不可控。
近年在日本的食品供应上出现了可喜的变化,农家绕过中间环节直接供应消费者的情况越来越多。战后推动农产品供应规模化、效率化的农业协同组合、超市等环节被直接跳过。“看得见农家的农业”在农产品之上叠加了交流、信任、感性和品质,不仅提升了农产品的价值,而且使农业本身也变得更加具有魅力。因此,最近在日本,大学农学部的女生明显增多,“到农村去”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
横山祯德:在日本,无论是农业还是渔业都正在摸索构建与消费者互动的新型生产流通体系。也有人把这种农业产品的生产、加工和消费三联动的产业形态称之为“第六产业”。
周牧之:在发达国家,制造业的生产和消费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在制造业的供应链中,过去在企业间交易信息中,不可以外传、不能够外传的隐性知识的比重非常高,为了确保隐性知识的机密性和磨合沟通的顺畅,企业之间重视长期的合作关系,供应链上的企业关系是金字塔形的。是IT技术通过标准化和数字化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隐性知识的比重,大幅度削减了企业间信息交流的时间和成本。同时模块生产方式更是公开了设计规则,使得全球的企业能够公平地参与供应链上的竞争。由此,供应链得以冲破隐性知识的束缚向全球延展。供应链上的企业关系也从紧密的金字塔形转变为扁平的网络型,这一切给发展中国家参与全球供应链提供了前提条件。同时,以中国为首的发展中国家的参与使得工业产品的价格大幅度下降。这种将隐性知识最小化的全球供应链是典型的交易经济。
然而随着时代的变化,过去一味追求低价格的消费者们开始更多地注重感性、个性和与生产者之间的互动,使这些成为可能的大背景是模块化的工业生产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模块化生产使非熟练工人也可以参与组装等工业生产活动,是制造业供应链全球化的基础,是发展中国家新工业化的前提。今天,模块化已经进化到可以与个性化设计叠加,实现多样化、个性化的小批量生产。在模块化的基础上,生产者与消费者通过互动可以生产出更具有设计性和个性的产品。
横山祯德:日本是一个模块化与个性化互动发展的先行国家。一户人家建住宅就是一个好例子,通过用户与设计师互动的个性化设计、工厂的模块化生产、现场熟练建筑工匠严丝无缝的拼装,既实现了效率,也实现了用户的个性化自我彰显。
新型的制造业供应链是一个消费者与生产者互动的新体系,制造业回归美国或者日本肯定不是简单的工厂搬迁,而应该是在构建崭新的供应链体系。
周牧之:可以想象未来的制造业,一方面是像半导体芯片这样高技术含量核心模块的全球化供应;另一方面是在核心模块的基础上,用户与生产者互动生产个性化的终端产品,后者供应链的动线会既短又可视。制造业向发达国家的回归,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向市场的回归,是更进一步地走近消费者的回归。即使没有特朗普,没有新冠肺炎疫情,这种回归也会发生,这是制造业从交易经济向交流经济转变的一种表现。
横山祯德:随着中国生产成本的上升,一部分对利润空间敏感的制造业离开中国是不可避免的。中国更应该重视的是先进制造业向发达国家的回归。
重视数字化的同时也需要重视非数字化模拟技术。例如,光学镜头的生产很难实现完全的数字化,需要模拟技术和数字技术的高度结合。在这点上,索尼、奥林巴斯等日本厂商把光学领域模拟技术的发展和传承当成核心竞争力。
周牧之:制造业终端产品的生产将会越来越个性化,越来越本地化,但核心的元器件和模块却是需要全球供应的。所以,我就建议某科技集团企业集中力量攻关臭氧传感器,如果能将其成本压缩到100美元以下,可迅速推广臭氧在有人空间的应用,遏制新冠病毒的室内传播,而且通过向世界各地的臭氧设备生产厂家供应传感器,可成为核心元器件的全球性企业。
横山祯德:日本一个类似的案例是村田制作所的电容器,市场占有率世界第一。这个企业现在是全球领先的电子元器件制造商。
周牧之:制造业的交流经济化是部分制造业向西方回归的本质,实际上是一种市场取向型的回归。因此,中国的制造业要及时认识到这一点,努力更新迭代,加强与市场的沟通和互动,重新定位自己在全球供应链中的特色。值得欣慰的是,中国已经不光有强大的制造业基础,本身也拥有巨大的市场,相信一定能在制造业的交流经济化中走出自己的新路。
如何认识世界与彰显特色
周牧之:汽车制造的关键过去是发动机,在电动汽车时代是设计。
横山祯德:就连车门关闭时的声音也是一个重要的设计要素,这个声音甚至对销售都有很大影响。看得见的部分和看不见的部分的综合设计能力变得非常重要,这里面包含有文化的特性。例如,意大利人能做出特别舒适的沙发,但是要德国人做出更舒适的沙发就比较困难。
周牧之:最近,在欧洲比较擅长的感性领域,日本厂商也开始获得很高的国际评价,例如白葡萄酒、威士忌、巧克力等。在日本理工科毕业女生最有就职人气的企业排名中,现在食品关联企业很多。感性丰富的女性愿意去这些企业,是感性和文化彰显的一个表现。
横山祯德:当今国际人员交往越来越多。我认为,其中特别值得重视的是有一定文化背景的专业人员的交往,例如艺术家、建筑师、设计师甚至医生。
周牧之:还有餐饮领域的大厨。
横山祯德:餐饮大厨本来就很重视游历和学徒。过去日本年轻人要在几个地方游历做学徒,技艺达到一定水平后再回到家乡开店做主厨。现在厨艺学徒的游历和修行已经全球化了,带动了日本料理与西餐之间的融合和借鉴,但并没有导致同化。日本料理现在受到世界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有一批在见识世界的基础上彰显地域特色的大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