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家小院的正中,在光线最集中的地方,我的母亲端坐着,为我们做鞋,做枕头,缝补衣裳,在书包上绣花。此时,宇宙那明亮仁慈的光线,从几光年之外赶来,投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灌注进母亲手里那小小的针眼。每一个针脚里,每一个图案上,都注满村庄正午的温情和深蓝。
看着沐浴在天光里的母亲,看着跟随母亲的目光穿梭在生活经纬里的小小针线,我终于明白:我们贴身的衣服里和书包上,织进去的不只是母亲细密的眼神,还有来自几光年之外上苍的眼神。
我不必用光年之类貌似深奥的科学知识为难母亲。其实,母亲交织着期待和忧郁的目光,一次次投向屋顶之上祖先的苍穹,正以她所不理解的光速,穿越尘世飞抵遥远的星河。我的母亲没有什么值得示人的学问,而破译她深沉忧郁的目光的,却是另一个星球拥有高深学问的科学家、哲学家、文学家和心理学家。
母亲八十多岁的眼睛,还保持着少女的清澈和纯真。而世间不少的人,涉世稍深或略有阅历,目光就少了清纯,蒙上了或世故或势利或狡黠的尘灰。莫非,母亲有什么特殊的“养眼”之法?我想了解其中的缘由。
那年,我回老家养病。我每天都在故乡的原野上走来走去,在清晨,在黄昏,在百万千万颗露珠的照拂里,在百万千万片绿叶的叮咛里,我的心里,我的眼睛里,哪怕藏匿得很深很隐蔽的细小杂念和灰尘,都被一一洗净。我身体里的病,也渐渐离我远去。我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无尘无垢,无嗔无痴,甚至有一点吐气如兰的意思了,连梦都是清洁的。这让我体会到:一个人若保持身体的洁净、心灵的洁净、眼睛的洁净,保持每一个意识和念想的仁慈与洁净,那么,他将会从生命里领受到怎样单纯而又无比丰富的诗意!
我在故乡的怀里、在母亲身边养病,病,大约不好意思待在我逐渐变得干净、健康的身体里,我的身体里,没有了毒素,也没有了病魔赖以存活的养料。病,知趣地走了,我养好了身体,也养好了心。那次乡村静养,等于让我对乡村母亲的心灵养成做了一次田野调查。
那么,母亲何以有那样洁净无尘的心,何以有那样洁净无尘的眼睛?我想,清晨或黄昏,原野上那无数颗透明的露珠,已经给出了一部分答案。我的母亲,她是用一生的时间,念念在兹于心灵的善良、纯洁和真诚;她是用一生的田野劳作和行走,与无数颗露珠——与无数颗清澈的天地之眼,交换着心灵的语言,交换着眼神。就这样,上苍把最好的露珠,交给母亲保管,露珠一直滋养和化育着母亲的心,也明净了她的瞳仁。
一个人若很少在露珠(包括具有露珠之透明品质的事物)面前停留,激赏、感动于那无邪的纯真,并反观、反省自己内心的不洁和阴影,同时让自己被尘世污染的身体和心灵,接受其消毒、清洗和映照,那么,他的内心和眼神,就少了某种天赐的清澈。一个人若很少将目光投向苍穹的星辰,却总是沉沦于欲望,锁定于功利,那么,他的心域必窄狭,眼神定然少了某种悠远和深沉。
我的母亲,低头与露珠交换眼神,抬头与星辰交换眼神,俯仰之间,她都在吐纳天地精神。她识字不多却有天趣,因为她心存天真;她阅历不多却胸襟宽阔,因为她到过天庭。宽厚的原野和澄明的天穹,就是我母亲的心灵老师。
一个好朋友曾对我说:“你注意到了吗?你妈妈的眼睛特别清澈,八十多岁了,还像少女的眼睛那么纯洁和深情。”他的父母去世较早,于是把我的母亲当自己的母亲对待。我的母亲是在86岁那年去世的。好朋友写了一篇短文,标题是“想念母亲的眼睛”,痛惜一位慈祥的母亲走了,人间少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里荡漾的是内心的光亮和情感的波澜,是一个人心灵世界的折射。想念一双眼睛,其实是想念一种纯洁的感情,缅怀一种干净的人生。
(作者:李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