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宋诗选注》,入选了一首为人喜爱传诵的名诗(多首有名的诗并没有入其“法眼”被选入),南宋叶绍翁的《游园不值》: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字眼上很简单的一首诗,似乎用不着多解释。可这首诗的后边,钱锺书却有一节不短的追根溯源。他开口便指出:此诗“其实脱胎于陆游《剑南诗稿》卷十八《马上作》”,陆游这首诗这么写的:
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
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
果然,后面两句几乎套用,最后句子只差一字。可相较之下,钱锺书以为叶绍翁的诗:“第三句写得比陆游的新警。”可这般说似乎还不够,钱锺书又从另一位宋代诗人张良臣集子中寻出一首《偶题》来:
谁家池馆静萧萧,斜倚朱门不敢敲;
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
整个描述跟叶绍翁诗更像了。可钱锺书以为:“第三句有闲字填衬,也不及叶绍翁的来得具体。”追到这里,在笔者看,已经很够了,可钱锺书还没过瘾。他还往上走,以为这种景色,“唐人也曾描写”。譬如温庭筠有一首《杏花》,其中两句是:“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还没到根。钱锺书又寻出吴融的《途中见杏花》中的两句:“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与叶诗这么一致,该到头了吧?不,吴融还有一首《杏花》,其中两句:“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哦,原来叶绍翁的诗句如此曲折而来。
尽管这般追溯探源,叶绍翁诗作却受到大家广泛喜欢,入选《千家诗》,古今传诵,前面引述那么多与其有这般渊源的作品,却为何不能获得如此声誉呢?看看钱锺书的解读,“但或则和其他的情景掺杂排列,或则没有安放在一篇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地位,都不及宋人写得这样醒豁”。好说辞。景致词句,安排位置就可能造成完全不同结果,写诗人,可得注意了。再想想,一首诗要想长久流传,得到众人一致认可,真不易。
这首“红杏出墙”之外,《宋诗选注》还选了王安石一首说“绿”的诗,我们不妨拿来比对看看。诗当然是好诗,可在笔者看来,钱锺书选这首诗,大半是因为其中一句。此诗名《泊船瓜洲》,四句: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诗不算难懂,所以钱锺书仅在两处加注。一是题目中的“瓜洲”,注这样写:“在长江北岸,跟镇江——‘京口’——相对。这是王安石想念金陵的诗,钟山是他在金陵的住处。”这样一注,诗的内容大半开朗,好理解之外,对诗人的情绪也容易把握了。至于诗中内容文辞,钱锺书仅仅给了一个注释。这个注释,其实只给了诗中一个字——“绿”。
一眼看去,“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十分引人。它几乎让我们一眼看遍了水乡江南那充满无限绿色的景致。其中“绿”字,用得真好,既是本色形容词,又起了动词作用,不仅简约,且使“绿”有了动感,有了鲜活“烧”眼的效果。钱锺书的注释,也是冲着“绿”字而来。他笔下更多,是关注此字的来历:“这句也是王安石讲究修词的有名例子。据说他在草稿上改了十数次,才选定这个‘绿’字……”据谁说呢?洪迈。洪迈有《容斋随笔》,十分有名。他还是宋朝人,所记宋人事,大抵比较靠谱。《容斋随笔》这样说此句:“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
一个字居然用了这如许心事:“到”“过”“入”“满”……意思虽不错,可味道较“绿”字差得很远。这样的记述,虽然可以看出王安石的精心,可博学的钱锺书却读出了别一番味道:“王安石《送和甫寄女子》诗里又说:‘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送汝过江时’,也许是得意话再说一遍。”这是说王安石也很得意这个“绿”字,所以好句不在多,在其他诗中再说一次。虽然诗人得意,可钱锺书此时,却要对此字来历,下一番福尔摩斯的探案功夫。他说:“但是‘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丘为《题农家庐舍》:‘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侍从宜春苑赋柳色听新莺百啭歌》:‘东风已绿瀛洲草’;常建《闲斋卧雨行药至山馆稍次湖亭》:‘行药至石壁,东风变萌芽。主人山门绿,小隐湖中花’。”引了这么一长串,钱锺书发问了:“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道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了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追溯到源头,一通究诘的钱锺书显然一脸得意,可心事被戳穿的王安石,并不乐意买账也很难说。
(作者:杨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