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8世纪,随着希腊城邦的兴起和人口的急剧增长,希腊人开始了大规模的向外移民活动,即历史上所称的古希腊“殖民运动”。殖民运动使得希腊人的视野和脚步越过了爱琴海,遍布地中海和黑海沿岸各地。迈锡尼衰亡后基本中断的希腊与东方的文明交流活动,也从这一时期再度兴起。希腊文明深受东方古老文明的影响,甚至有学者将公元前750年至公元前650年称为希腊历史上的“东方化时代”。在关于希腊殖民运动和“东方化时代”的研究中,有两个非常关键的问题。第一,希腊人殖民运动的足迹是否如传统观点所认为的主要集中于爱琴海东岸、黑海沿岸和地中海西部,是否进一步深入到利凡特地区?第二个问题是由第一个问题衍生出来的,希腊人与东方的文明交流是否如英国牛津大学古典学教授约翰·博德曼所说的,“希腊人学习东方和南方,教化西方和北方”?
早期研究希腊与东方文明交流的古典学者大多将目光放在希腊大陆、东爱琴海和小亚细亚,最南不超过塞浦路斯岛。1926年,英国爱丁堡大学历史学和考古学教授威廉·雷姆塞在《希腊文明中的亚洲因素》一书中认为,希腊文明中的东方因素一定是通过小亚细亚传播而来。然而,阿尔米纳遗址的发掘和其后陆续发表的研究成果表明,古希腊与东方交流的连接点至少向南延伸到了北叙利亚。1936年,英国考古学家莱昂纳德·伍利爵士在北叙利亚奥龙特斯河入海口发掘出一个古代的港口,他将其命名为阿尔米纳(Al Mina,阿拉伯语意为“港口”)。从已发现的文物来看,这个港口城市的建立时间在公元前8世纪中期,活跃时间则从公元前8世纪延续到公元前4世纪末。阿尔米纳本身的特点使得这一遗址在古典考古学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首先,这不仅是第一个在利凡特地区发掘出大量希腊陶器的遗址,而且也是该地区最早出现希腊人活动踪迹的地方之一。其次,这个遗址所发现的属于几何陶时期的希腊陶器数量达到1500件,占该遗址总陶器数量的一半,而且在整个利凡特地区都是最多的,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探究古代希腊与东方文明交流互动的新路径。
阿尔米纳出土的很多希腊陶器都代表了当时希腊世界制陶的最高水平,比如精致的鸟绘陶碗和基里克斯陶杯,这一点是其他地区无可比拟的。伍利爵士认为,高品质的陶器是阿尔米纳经营奢侈品贸易的有力证据,这一观点也得到了约翰·博德曼的支持。通过对阿尔米纳本地建筑物尤其是房屋的考古分析,学者们发现阿尔米纳本地不具有与奢侈品消费相匹配的社会生活条件。那么,这些希腊的奢侈品陶器经由阿尔米纳又运往何处呢?答案极有可能是运到了亚述和巴比伦尼亚等地,以满足当地王公贵族和富商大贾对希腊高级陶器的浓厚兴趣和消费需求。
虽然考古发掘的文物以陶器为主,但这并不意味着陶器是长途贸易中唯一的商品。有时候,陶器里所盛的物品才是真正的贸易商品,比如橄榄油、葡萄酒和香水等。考古学家甚至在阿尔米纳发现了一个装满银币的陶瓶。在阿尔米纳第三考古层中发掘出了大量单柄细颈罐,它们在同一时间以成百的数量出现,说明是用于贸易而不是日常使用。其中很多陶罐有被严重焚烧的痕迹,并且有些陶罐已经被嵌入到烧得又红又硬的土层里。考古学家的研究表明,可能是陶罐里的油引发火灾,进而导致陶罐被烧。这些装油的陶罐被放在箱子里,是准备转运到其他地方的。
在阿尔米纳被发现之前,学界普遍认为希腊人是被腓尼基人引入地中海贸易系统的。在希腊人于古风时代早期再次开始从事海事贸易之前,腓尼基人已经在海上活动了一个多世纪。学者们对阿尔米纳的研究,使希腊人主动向东方发展贸易的观点变得可信。这里出土的很多陶器是当地生产的,但是又展现了纯粹的希腊风格,说明制陶工人很可能直接来自希腊。尽管这些陶器也和东方的陶器混在一起,但其所占比例远高于东方陶器。希腊陶器在器形上多样,但是功能却比较单一,主要是饮酒器,而东方人并没有使用这种饮酒器的习惯,这说明有希腊人在这里使用这种酒器。在该遗址的上层(第7—2层)还发现了一些希腊铭文和刻画图案,这说明之后也有希腊人在此居住。伍利根据该遗址整体风格没有发生巨大变化的特点,将希腊人在此居住的时间回溯到阿尔米纳初建时期。就公元前8世纪的情况来说,尽管“希腊人在东方”的人数并不是很多,但是“希腊人与东方”的文化联系却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证明了古风时代的希腊人在努力学习和吸收东方先进物质文明的同时,希腊文明尤其是以陶器为代表的物质文明也伴随着希腊人的脚步走出希腊半岛,走入东方。
阿尔米纳不仅仅是希腊文明与东方文明交流的中转站,更像一个诸文明交汇的集散中心。不仅希腊人及其文明来到了这里,其他文明元素也来到这里,并进一步向东地中海其他地方扩展。在阿尔米纳遗址第八层的一个房间中,考古学家发现了希腊风格、希腊—利凡特混合风格以及近东风格的饮器、餐具、贮藏器皿和灯具,表明这里曾经存在过住宅,并且居住着混合人口。另外,在阿尔米纳还发现了腓尼基人的玻璃制品以及腓尼基人带来交易的埃及物品。阿尔米纳发现的众多工艺品来自腓尼基、埃及(可能是腓尼基商人带来的)、北叙利亚、塞浦路斯、利凡特和两河流域等地。由此看出,阿尔米纳是多民族活动的地点,留下了多种工艺风格。
遗憾的是,阿尔米纳的繁荣并没有持续很长时期。公元前4世纪末,亚历山大大帝在西亚地区的继承者“胜利者”塞琉古一世在阿尔米纳以北不远处建立了富丽的塞琉西亚港口。塞琉古一世可能曾将阿尔米纳的人口强制性地迁往塞琉西亚,阿尔米纳自此没落,被湮没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直到近代考古发现才使之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作者:李永斌,系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