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新会白沙故里了。
那一年,他从佛山康南海的故里来,一路向海。到了新会城,先观小鸟天堂,再拜梁启超故里。康梁,百年士子都无法绕过的一道门槛。入新会城郭,前方就是蛰伏闹市的陈白沙故里,石牌坊为大明宪宗皇帝所赐。由晚明到晚清,一条文心之路,清清楚楚,指向当代。陈白沙——康有为——梁启超,三位举子共一片岭南河山,难道是历史的宿命?他默默叩问,谁才是一代文化巨擘,映照岭南,燃亮半个南中国,非康南海,非梁任公,而是一代巨儒陈白沙。
前度徐郎今又来,依然是新会城。静默无言的石牌坊,巍峨遮天。他仰首眺望,太阳从牌坊上斜射下来,金针般地刺痛双眼。
昔日,陈白沙未及进士第、状元第,只为年轻守寡的母亲挣来贞节牌坊,也算功德圆满吧。隋开科举,一制千年,拓展了一条寒门入仕的康庄大道,亦架起一考定终身的独木桥。公平乎,绝对公平,残酷吗,太惨烈了。逼疯了多少天才少年。幸哉,陈白沙未疯,他是一个遗腹子。爷爷教他念书,母亲教他种田。耕读之家,一半务农,一半读书,半是农者半为儒。若不搏一个功名归,何以对得起家乡父老,何以对得起年轻守寡的慈母。母亲一生的希望全系在儿子功名上。
第一场江南贡试,正德十二年,陈白沙中了举人,十九岁,旗开得胜。翌年,赴北京参加会试,中副榜进士。其实是一个备榜,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进士,本质上是一个落榜举人,与后来的康梁无异,但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可入国子监读书,备考。在北京苦读四年,拜了不少恩师,再度参加会试,仍旧落榜。数次落第后,他南归新会,不复科举。以教书谋生。
他将目光投向了广袤的旷野。秋风掠过,艽野莽苍,陈白沙坐在圭峰玉台寺前边的大石上看书,忽见石头上一片白茅长得葱茏可爱,便伸手想折一株,却花了很大气力才折断。细看断口,一束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白毛,堪比白云羊毫,竟与写字的毛笔相差无几。陈白沙大喜,采一把白茅回家,第二天拿出来用木槌轻轻砸烂,又放在蚬灰水里浸泡几个时辰,去囊后晒干,扎成一束做成笔。饱蘸墨,一挥而就。字迹铮铮铁骨,飞白生动,颇具阳刚之气。白沙先生高兴极了,遂命名“茅龙笔”。彼时,新会的天空下,他看着山间的野茅茁壮,取之不绝,用之不尽。他仿佛看到了茅龙笔生生不息的光明未来。
正午的阳光好烈。时针已旋至上午十点半。虽然已入晚秋,可江门的天气仍旧燠热,他穿了一件长袖衬衣,仍觉得热气难挡,腋下湿透一片。戴上墨镜,抬头看,石牌坊依旧,周遭搭起了脚手架,陈白沙故居正在修葺。站定,拍一张照片,一步步走向牌坊,一步步靠近历史。立功,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入仕是唯一通道,千载岁月,大文学家皆走科举之道。李杜如此,唐宋八大家也不例外。然,陈白沙是科举失败者,面对母亲的牌坊,他留下了什么?
桃李天下,著作等身?还是这支茅龙笔。此时,他伫立于两个女工台前,看四手联弹,将野茅修剪齐整,根部露出,青青茅尖依旧,抡锤敲打。敲绒了,即成茅龙笔笔尖,用红线捆扎三节,束草成龙,一支茅龙笔便做成了。
他一边观看,一边叫好,茅龙笔吟岭南,何止一个陈白沙,还有康南海,梁任公,同为举人出身,书法皆有造诣。其实好的书法,应该承上古之气,守法、尚古、静心、有度、写性,都为上上神品。古拙,一如钟繇,神逸,一如二王,法度,一如唐楷,倾情,一如苏黄米蔡。细细想来,张旭、怀素之流,真的是小儿郎,千年之间,狂草从来未成为中国书法的主流、正统,野狐禅而已。苏黄米蔡也只是朝前走了半步,性灵之书,放逸中仍中规有度。其实真正承接二王之美的是赵孟頫,八大山人也略逊一筹。至于徐渭,科举不中,师爷终老,天纵性情,杀妻、割耳,其实是害怕连坐,自残于身,心枯至极。在他眼里,徐渭好可怜,命运多舛,却是青藤画派开山之人。书不及诗好,诗不如文胜,文不比画美。傅山者,亦然,虽口口声声说拙,向丑,其实是做过了头。朴拙未得,没有化入中国美学的胜境。唐寅、郑奕之辈,还是少了些许魏晋风流。书法最重雅正美、殿堂气,古来大书家,无一不位列朝堂之上,俯瞰华夏,穿云带雨,御风得道,秉承了经国华章的余韵。
太阳西斜,他伫立展板、石碑前,一一细观陈白沙书法。陈白沙前学南帖,后追北碑,一点一划中,铁骨铮铮,气吞山河,枯笔飞白中,神韵俊朗,尽显正大气象。幸哉,陈白沙,结庐十载,静心,傍禅,书风成仙得道了。
天色已晚。陈白沙书院里,他第一次试用了茅龙笔,仍有几分上古气象,却着实不能完全把控此笔,章法有点乱,力疲,驾驭不住一匹野马横空。倚窗远眺岭南海天,桃花源里人家,秋风四起。陈白沙踽踽独行,将大地作书案,挥茅龙笔,尽现山野之气。他决意买下一盒茅龙笔,静待自己得心应手的某天到来。
(作者:徐 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