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茅草丛生的半山腰,需要不时拨开微含春天气息的绿枝才能前行。我们行走的不能算路,是荒野客用脚碾出的小径,我们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黄沙和泥土混杂的脚下。爬过一段无水的树桥,我们几乎同时发现,向导不见了!
一阵慌乱后,同行者催促我赶快打电话联系向导。我没有告诉他,早在山脚下,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墓碑前,信号便消失了。
夕阳正缓缓落入山谷另一侧,刚才还绿意盎然的树影瞬间被夺走了颜色,一种空旷的恐惧伴随浓墨的空气压下来,钻入漫山遍野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叶子里,也钻入我们裹紧风衣的肌肤内。
我仔细望向前方,峰顶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它把自己模糊成轮廓,居高临下斜睨着我们这些入侵者;此时的山下,已完全被夜幕覆盖。紧张没有持续很久,天空中,一轮弯月悄悄越过山头,倾下细微的光,虽然,这些光不足以照亮脚下的路,但呜咽的群山,空灵的树影,清冽的春风,大自然的威严强悍,瞬间征服了每一个人。
月光越来越明晰,手机发出的光被月光覆盖。向导一定在前方,我们大声呼唤着向导的名字,一声紧过一声,荒蔓丛生的植物、山石被惊动,胆怯地做出回应,共同将浓密的夜撕开一条缝隙。
我们同时听到向导洪亮的回应,整座山回荡着他蒙古族味儿十足的普通话。不过十几分钟,男孩从山顶蹦到我们眼前。他失望地告诉我们,除了山下的那块碑石,他一直攀到山顶也没有发现耶律阿保机在山上还有墓地。
想想,耶律阿保机这个智慧的男人,他能用一支箭力排争议决定设立都城的地点,用一捧盐除掉一众反对者,用两套平行行政机构治理汉、契丹两个民族,让民族间融融发展;他,怎会让人轻易打扰到他宁静的思索?
循着山风,侧耳倾听,其实,我们能够触摸到他隐身而去时深深的不舍。5公里外,有他为母亲、妻子修建的城池,有他借天堑修筑的黑龙门,那是他的家门,亦是他的战场。他曾一步一步踏上石阶儿眺望他不远处的都城上京,他用十个月缔造的繁华与梦想。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暗夜中,狂躁的山风毫无倦怠地一次次席卷而过。耶律阿保机一生不曾卸盔甲,倚剑对风尘,直到战死征途。无从而知,耶律阿保机戎马一生的岁月中是否也曾渴望过温柔,想到过停止战争,面向草原,春暖花开。今天,契丹这个伟大的民族已消失,我们只能从历史,从考古,从俄语,从希腊语中体会“契丹”曾经的存在。
内蒙古赤峰巴林左旗,如今的上京古都,静卧在林东镇边缘。方圆数公里的城内,冬雪春寒,夏绿秋黄,除了野草和稀微隐约的城郭痕迹,只是一方小小的草原。耶律阿保机用一生垒砌的繁华,却经不住时光轻描淡写的一拂。
离此15公里外,丛山中隐藏着一座灵岩山。在山顶远眺,呼啸的春风中,除了阳光,群山孤寂,沧桑满怀。一方巨大的桃形石,三足鼎立于灵岩山顶。当地人介绍,山顶的桃石与撑住它的灵岩山地质相差近2000年。不知何年何月,它们以何种方式悄然立在一起。灵岩山半山缓坡,再向上,绝壁峭岩,只能手脚并用爬上去。记得登山途中,遇到十几位60多岁的蒙古族老人,他们神情肃穆,艰难地爬行阎王道,认真地围着陡险的如意石转圈,用苍老的身体艰难地钻过一口再生洞。一位老人告诉我们,他们来自呼伦贝尔草原,驱车千里,前来谒拜。这一天,他们走过了天堂、地狱和人间,经历过生命轮回,已经重生。
我们望着他们,这些花甲老人,跪拜后,伸展开双臂,虔诚地拥抱着桃形石,被切割的山峰侧面。山顶还有许多人,桃形石下的一支支长香,与不远千里来到这里的人们,迎着愈来愈猛的风和刺得睁不开眼的阳光,一道默默地望向不远处睡卧成山的石佛。
这座山上隐藏着诸尊石佛,是著名的辽代石窟古迹。石窟中的每一块石头里都安放着传说,它们讲述着自己,用石壁山上氤氲的或黄或绿的青苔。群山荒芜,寸草不生,石佛们既孤独又自我,它们用来自辽代的眼睛收走人们的忧愁,还给他们宁和安然。站在山顶,人仿佛也被风吹成了一片单薄的旗子。那一刻,我靠定吸饱阳光的石壁,一股宁静自脚下冉冉上升,没过心脏,没过头顶……身体与石山,与高空飘浮的云融合在一起,空灵得忘了自己。
夜色中,带着些许遗憾,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耶律阿保机的白色石碑在黑暗中辉映着淡淡的月光,有人俯下身子,大声读着上面的文字,念着念着,声音低了下去,手机照亮的碑座下,一朵紫色无名野花正开得灿烂。
这朵小小的花儿,吸饱了一山的夜,吸饱了白日一空的蓝,紫得饱满盎然,即便在暮色中,依然璀璨耀眼。我们同它对视良久,决定带走它,将它带往千里之外的另一座都城,将它交给最好的园丁。那座城市鲜花已开,春风正暖。
我和同行者用手指和树枝挖了许久,原以为很容易拔根而起,事实上,不到3厘米的小花儿下,我们挖出了半米的根茎。
无论多么娇弱的生命,都曾熬过严寒的冷酷,经历过恒久的忍耐。捧着这朵紫色的花儿,像捧着刚出生的婴儿,一行人用身体围住它,热泪盈眶。
(作者:马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