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成果】
疫灾是急性、烈性传染病大规模流行所导致的灾害。它既可以是病毒、细菌等微生物引起的原生灾害,也可以是其他自然和人为灾害诱发的次生灾害。疫灾直接危害人类生命与健康,是必须重视和应对的一个重要灾害。
疫灾流行影响人类文明进程
生老病死,人生之常。自有人类以来,疫病就如影相随。在人类历史的舞台上,疫灾作为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重要因子,从来没有缺席过。一方面,疫灾单独发生或与其他灾害叠加,对人类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各方面产生巨大危害和破坏;另一方面,人类通过与疫灾的抗争并不断战胜疫灾,推动预防医学乃至整个社会的进步。
从中国历史看,疫灾流行对我国的人口、经济、政治、文化、宗教等各方面都产生过重大影响。疫灾流行时,“死者太半”“死者什七八”“死者不可胜数”等大批人口死亡的描述,史不绝书。疫灾之祸常不单行,多与水、旱、蝗、震、饥、兵等灾结伴而行。影响最为巨大的,莫过于疫灾与战争叠加形成的兵疫灾害。《老子》曰:“大兵之后,必有凶年。”从周武王克商后的“遘厉虐疾”,到三国初曹操兵败赤壁的大疫,从明末李自成农民军在北京遭遇的大疫,到清代洪秀全太平军在南京遭遇的大疫,都印证着“大兵之后,必有大疫”的事实。毋庸讳言,周幽王时期关中的大旱疫加速了西周王朝的灭亡,明朝末年的旱蝗饥疫加速了明王朝的覆灭。根据我们的研究,我国在先秦至清代(公元前770年至公元1911年)的2682年中,至少有224个兵疫交加之年,近三千年来,在北部农牧交错带、中部南北分界线、南部海陆交汇带形成了三个兵疫灾害密集带。
疫灾激发了中国预防医学和疫病防控的进步。比如,东汉末年的伤寒大流行,催生了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明代小冰河期瘟疫的频繁流行,造就了吴又可的《瘟疫论》;清晚期广东地区的鼠疫大流行,成就了吴宣崇、罗汝兰的《鼠疫约编》;清末东北地区的鼠疫大流行,促成了国家防疫机构的建立。如此等等。
中国近三千年来疫灾流行规律
中华民族是个善于总结的民族。人们在不断遭受疫灾痛苦的同时,也不断记录着疫灾以警示后人,形成了系统的疫灾记录,保存了长久的疫灾序列,留下了丰富的疫灾史料。经过20余年努力,我们广泛搜罗正史、方志、实录、档案、文集、医案、报纸、杂志、汇编等历史文献中的疫灾史料,编纂出版了5卷本280余万言的《中国三千年疫灾史料汇编》(齐鲁书社2019年版)。根据这些疫灾史料,我们对中国近三千年疫灾流行的时空规律进行了系列研究。
中国自古以农立国,农耕区人口稠密,疫灾易于流行。从朝代分布看,先秦两汉时期和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疫灾高峰期;隋唐五代时期疫灾相对稀少;北宋时期、南宋时期、元代、明代、清代、民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二个疫灾高峰期。从季节分布看,疫灾主要在夏、秋季节流行,春季次之,冬季最少。总体来看,过去近三千年来,疫灾流行的趋势是越来越频繁,先秦两汉时期约20年一流行,魏晋南北朝约5年一流行,北宋时期约3年一流行。应该指出,由于疫灾史料的“远略近详”,明清以来的疫灾频度有些偏高,但疫灾史料详略产生的误差不改变“宋代至民国时期疫灾越来越频繁”的结论。
疫灾具有密度依赖性和空间蔓延性,其空间分布既与人口密度密切相关,又与人口流动密切相关。历史时期,中国疫灾空间分布的总体特征有二:一是以爱辉腾冲线为界,东南半壁重于西北半壁;二是以秦岭淮河线为界,南方地区重于北方地区。中国疫灾空间分布的一般特点有五:一是人口稠密地区多于人口稀疏地区,疫灾重灾区域与人口稠密区域相吻合;二是交通沿线地区重于交通偏僻地区,疫灾多发带与交通干线相契合;三是城市地区重于乡村地区,都城周边地区为疫灾高发区;四是自然疫源地区为疫灾高发区,自然灾害频繁区也是疫灾多发区;五是炎热潮湿地区疫灾多于寒冷干燥地区。中国疫灾空间分布的变迁趋势有三:一是疫灾区域从黄河中下游地区向外逐渐扩展,疫灾重心由北向南迁移;二是疫灾区域拓展与区域土地开发基本同步,这是因为土地开发伴随着人口迁移和流动;三是疫灾流行强度随人类干扰自然程度加深而加强,城市化程度与疫灾流行强度呈正相关。
疫灾本质上属于生物灾害,实质上也是生态灾害;疫灾流行,既是与自然环境密切相关的自然生态现象,也是与人类活动密切相关的社会文化现象。综合起来,中国疫灾时空规律的形成机理主要有四:其一,自然地理环境对疫灾时空分异具有基础性影响。受气温、降水、海拔等自然环境要素的影响,疫灾流行倾向于低海拔地区、降水丰沛地区和气候热湿地区,而直接原因是这些地区人口密度高、人口流动性强。其二,自然与人为灾害对疫灾流行具有诱发作用。中国历史上绝大多数疫灾都是其他灾害诱发的次生灾害,旱疫、蝗疫、饥疫、兵疫是疫灾最常见的叠加形式,尤其是疫灾与战争,如影随形。其三,气候变迁趋势影响疫灾流行变迁趋势。寒冷期疫灾相对频繁,温暖期疫灾相对稀少,魏晋南北朝寒冷期与明清小冰河期都处于疫灾高峰期。其四,疫灾流行与土地开发有关,人类开发土地的步伐迈到哪里,疫灾就会跟随到哪里,因此,我国内地省份疫灾流行较早且多,边疆省份疫灾流行较晚且少。
历史疫灾研究的当代意义
“天灾流行,国家代有”,病原体与人类同进化,疫灾与人类相始终。即使到了今日,虽然许多古老疫病(如伤寒、天花、麻疹、白喉等)已得到有效控制,但新的疫病(如艾滋病、非典、埃博拉出血热、高致病性禽流感、中东呼吸综合征、新冠肺炎等)不断出现,疫灾流行的威胁并没有彻底消除。不仅如此,随着人类对自然干扰的深入和全球环境的变化,疫病传播的速度、途径、方式以及微生物的致病能力,也发生了许多新的复杂变化,甚至一些旧的传染病(如肺结核、血吸虫病、病毒性肝炎、恶性疟疾等)还有死灰复燃之势,防控疫病流行依然是当今社会提高人的生活质量,实现社会可持续发展和国家民族振兴的重大任务。开展历史疫灾研究,揭示历史疫灾的流行规律,探索疫灾的形成机理,对于当今重大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的防控,有着十分重要的借鉴意义。
“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中国历代十分重视疫灾的救治,有“伐乱、伐疾、伐疫,武之顺也”之称。在现代细胞生物学和医学引入以前,中国古人由于没有弄清疫灾流行的真正原因,对疫情防控缺少有效方法,故而每当大疫之时,人心惶惶,谣诼纷飞,对社会稳定造成极大的冲击。开展历史疫灾研究,总结历史疫灾的应对经验,剖析历史疫灾的社会危害,对于增强民众的疫灾防范意识,强化政府的疫灾防控能力,维护疫灾冲击下的社会稳定,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随着科技进步和社会发展,以及所研究的问题的复杂化和综合化,融合多学科研究手段与方法已成为当前科学研究的新趋势。因此,开展历史疫灾研究,追溯历史疫灾的时间过程,探究历史疫灾的空间分布,分析历史疫灾的社会影响,对于拓宽历史学的空间视野,拓展地理学的时间尺度,拓新灾害学的研究领域,对于促进历史学、地理学和灾害学的交叉融合,有着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
(作者:龚胜生,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古代传染病流行地理规律与历史影响的综合研究”负责人、华中师范大学城市与环境科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