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不深也。那人为女儿起个名字,沉思深想,得一字曰“浅”,不要深,深则险,平而顺就好;又思顺生如水,平则无定,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微凹者浅,遂又得一字曰“浅”,浅而又浅,是为浅浅。
浅浅姓贾,西京长安人氏。后来贾浅浅做了诗人,成一本诗集,命余作序,余大窘:使不得也,我不懂诗。浅浅笑:懂一点儿就好。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确实我是只懂一点儿,好读诗不求甚解,说的不是别人,就是我。以不求甚解之浅,也看得出浅浅之诗不浅,自以为懂一点儿就斗胆说一点儿,是为浅谈浅浅诗。
英国诗人奥登,这是我特别喜欢的诗人。但说句实话,我之喜欢奥登不是因为他的诗,我就没读过他的诗,我喜欢的是他的文论和随笔,有一种英伦式的一本正经的刻薄。看文学家谈文学,通常是越看越糊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深一脚浅一脚,不知世上到底还有没有个明白。但奥登论文,常常一下子亮了,被他的刻薄照亮。比如,他承认每个诗人都会为自己发明一套理论,这套理论的最终目的就是:“别读别人的,读我的。”平日读诗人高论,常想起奥登这句旁白,不禁莞尔。其间其实也隐含着诗与小说之别,小说家也不是不想围绕自己发明太阳系乃至全套的宇宙,但小说家的问题在于,他们的职业内在地预设着某种现实感,他们不得不承认,很遗憾,地球在这儿,太阳在那儿,然后咱们试着看看有什么别的办法。
奥登是诗人,但也写评论,也做讲座,他坦然承认,这主要是为了挣钱维持生计。然后他对他的评论的前提和原则有着清晰的表述,比如他说:
“当我读一首诗时最感兴趣的是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技术的问题:‘这里有个词语的精妙设计,它是怎么起作用的?’第二个问题是最宽泛意义上的道德问题:‘这首诗中栖居着一个什么类型的人?他对美好生活和美好处所的观念是怎么样的?他对恶魔的看法如何?他对读者隐瞒了什么?甚至他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奥登总能说到我的心里。我现在已经算不上一个批评家,如果我必须穿越回去一头扎进一个批评家的身体里,那么,我选择奥登,虽然我不喜欢他的长相,每次看到他的照片我都有一种抵触感,我认为奥登的长相太美国而太不英国,当然他最后确实成了一个美国人。
言归正传,奥登的两个原则也是我的原则,现在,浅浅的诗集摆在这里,我就照这个原则试着说说。
浅浅的词语和句子——那是好的,我怀疑,很多时候,浅浅的诗是被某个句子所引发、所带动,或者说,有了那样一个句子,她不得不写那样一首诗,或者说,仅仅因为一朵花开一声鸟鸣,她就拥有或失去了江山。
比如,“列车到站的黄昏/这里刚下过雨/一切都是刚哭过的模样”(《风的逃跑》);比如,人心是什么?不是、也许是,然后“或是初冬之时/累死在空中的一只海鸥”(《海鸥》);比如“岛屿在看我,看我把身体里的盐/一点点加进那杯水里”(《置换》)……
当然,引述这些句子暴露了我自己的趣味,高也高不到天上,低也低不到地下,我所喜的是古人论诗时所说的那种“响句”,响了亮了,在词与词、事物与事物之间横下决断,建立起新的关系和结构,一下子,词与物同时被照亮。刚才说浅浅的诗被句子所引发,这不准确,准确地说,她是以词思考世界,一个一个词在凝望中联翩而至,词与词惊异而精确地遭遇,世界于是如诗。
浅浅沉迷于这个游戏。在这部诗集里,浅浅是一个惊人的高产诗人,从诗后标注的写作时间可以看出,她在2016年、2017年、2018年写了很多诗,有时甚至每天都在写诗,她沉溺于诗。
浅浅显然已经为成为一个诗人做了充分准备,她熟悉那些外国诗人——现代诗的神祇们,她熟悉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她的口音里有本能的古意;同时,对中国诗歌当下通行的抒情风格和修辞调性,浅浅真是烂熟于心啊,有时我甚至觉得,浅浅是怀着一种儿童般的得意证明,那风格和调性对她而言是多么轻易、轻而易举。
如果我们相信奥登所说,每一个诗人都是一个“疯帽匠的疯狂茶会”,或者一个时空错乱的古董杂货店,那么对浅浅来说,茶会已经开始,店铺已经开张,她已经把足够多的诗人内化于她自身——每一个写作者注定是一个场所,众声嘈杂。然后,或许是在某个时刻——我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时刻,浅浅忽然发现在众声之中和之上,响起了她自己的声音,渐渐明亮,似乎可以把这声音像灯一样举起来,在那一时刻,她确信,她是一个诗人,她满怀惊喜,欢乐地、挥霍地写诗,她觉得这世上存在和不存在的一切都值得写,都将成为诗,她能量充沛,她恨不得照亮一切:每一个季节、每一个场景、每一处走过的地方、每一个封存和流逝的瞬间……
然后,我们就读到了这么多的诗。在这些诗中,栖居着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她最深的期望只是,这个世界对她好一点,她对恶魔没有什么感受,但她的问题是,她有一种深长的不安全感,她最终发现,她可以隐藏于诗,词语被精心构造为另一重、无数重自我与世界。
我知道,我正被我所信任的奥登引向一个危险的方向,我其实完全不了解浅浅,甚至不肯定是否见过她,我只是她的读者,我想说的是,在我这样一个槛外人门外汉看来,有的诗不一定是为了表达自我,有的诗使人成为流动的中间体,或者说,有的诗有意或无意地呈露了自我的流动不定,在澄明与隐藏、灯光与暗影间,有的人成了诗人,浅浅就是。
然后,为了写这一篇序,我特意从网上搜出了浅浅的访谈,看完了我就笑了,浅浅在整个访谈中都在努力证明一件事,她如何不是她自己,她居然完全不知道这个时代的诗人是如何为自己发明理论的,她天真地、不熟练地力图把自己纳入一个她所设想的“我们”。她还没学会如何冷冷地告诉大家:“别读别人的,读我的。”
这件事,我怀疑浅浅是学不会了,她不太可能以这种方式与世界相处。
那么好吧,我替她说一句,低声说:这里是浅浅诗,读吧。
(作者:李敬泽,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